“哎!”


    阿嬌從黃花梨木的雕花床上坐起,愣愣地看頭頂上的雕梁。


    晶瑩的‘惠子孫’黃玉璧與潤透的‘漢億年’白玉璧分別用玄纁絲絛懸掛在橫梁上,悠悠輕晃;在宮室東南角仙鶴宮燈的照明下,發出醇柔含蓄的暈華。


    少年,


    碧簫,


    粼波……曆曆在目;


    簫聲嫋嫋,在耳際綿綿不絕。


    ——從開封候家回宮已經幾天了,可少年和簫聲卻一次次在眼前在夢中出現。


    回頭……胖胖兔在它的蚌殼床上睡得這個香!


    阿嬌氣不打一處來——把我引去聽曲,你自己到置身事外,優哉遊哉了?


    從枕下摸出隻蝙蝠繡囊,扔出去。


    高高的拋物線,完美地砸在兔子腦門上。


    繡滿紅蘿卜的小被子下麵探出一隻胖腳爪,左摸摸,右摸摸,繡囊到爪,撈進被窩——接茬睡。


    ‘這樣也行?敗給你!’


    阿嬌哭笑不得,全身放鬆倒回枕頭,決定不再難為寵物兔了。


    ‘他是誰?怎麽打聽呢?阿兄……能在丞相家出現,必定是哪家官宦的子弟。’


    腦子裏各種念頭亂轉,嬌嬌翁主閉上眼睛,嘀咕:‘盡量睡會子,明天一大早還要去宣室殿無盡紋章。啊,年要過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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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走下下鳳輿,


    還沒踏上宣室殿外圍的漢白玉石階,館陶翁主就感到情況有異。


    雖說侍衛、郎官、內侍、官吏各色人等都衣冠儼儼,呆在自己該在的位置上,然而,殿宇周圍的氛圍怎麽都覺得有些不對……


    一條人影從兩間偏殿間竄出來,‘撲通’一聲跪在館陶翁主麵前:“翁主,翁主救命呀……呀呀……”


    從長樂宮跟隨來的端木女等宮娥一陣騷動。看清一身中級內官服飾男子的麵容,館陶翁主有些吃驚地問:“龐林?汝何故於此?”


    不怪阿嬌翁主吃驚,在長公主女兒的印象中這個姓龐的宦官一直屬於冷靜過分的類型,如此失態,還真是頭一回見到。


    “翁主,翁主,救救吾義父吧!”龐內官急急地說著:“上……欲逐義父出宮闈!”


    “義父?”類似求情遇到多了,嬌嬌翁主是相當的不重視,還分神去眺望宣室殿的東廂——東廂殿的窗門或緊閉或虛掩。冬日的陽光照在廊下執戈漢軍的盔甲上,發出冷颼颼的銀光。


    “吾義父,”覺察到貴女的漫不經心,龐林加重語氣:“……呂中也。”


    “呂內?”到這時,阿嬌才認真起來。呂中是祖母竇太後身邊的老人了,曾任長樂宮將行,可以說是看著嬌嬌翁主長大的,再熟悉不過。


    ‘奇怪,皇帝舅舅以往對祖母的人十分客氣的。今天是怎麽啦?’館陶翁主叫龐內官起身,好好說說是怎麽回事。


    事情其實一點也不複雜。‘楊公主不幸病逝’雖經竇太後吩咐保密,皇帝陛下還是通過進宮敘舊的宗正無意間得知了。天子的情緒一落千丈,窩在室內悶著,並將所有伺候的人都打發了出來。


    而呂老內官不知怎的,竟貿貿然入內,打擾了大漢皇帝的哀思;被罵了個臭頭不算,更是被訓斥‘老邁昏聵,可以滾回老家了’。


    ‘楊公主竟沒能熬過去?原以為她那麽年輕,多養養就能痊愈呢!’阿嬌翁主蹙緊眉頭,長長歎息;


    接著,困惑地看龐林——隻是遣走,又不是處死。幹嗎虛張聲勢,口口聲聲喊救命啊?!


    “翁主,翁主……”龐林卻唯恐陳貴女不當回事,百般哀告,千種求懇——呂義父童年入宮,兢兢業業四十年,若最後落得個如此不光彩的被逐,必定想不開,今晚就能自盡咯。


    “知矣,知矣!”


    略感不耐地擺擺手,嬌嬌翁主邊步上台階,邊問門旁候命的寺人:“上……何在?”


    小黃門躬身,回道:“稟翁主,書閣。”


    阿嬌點點頭,轉向東廂後的書閣。


    ~~.~~.~~.~~


    ~~.~~.~~.~~


    書閣內,


    靜靜的,


    象凝固了一樣。


    兩排近二十扇窗戶全關著大宋王朝之乾坤逆轉全文閱讀。高高的行障將光線分割得支離破碎,為本就談不上通透的采光雪上加霜。


    牆角和壁下高高低低數十件燈燭沒一盞是亮著的,光線暗淡得讓人僅僅能分辨哪兒是家具,哪兒是通道——館陶翁主如果不是自幼在這座書閣跑進跑出的,一定會被絆到。


    輕捷的步子繞過雲母屏風和排排書架,走到鹿王形宮燈。火折打開,點燃枝枝杈杈的鹿角上支支蜜燭。


    宮室,一點點變得明亮。


    “誰?”依然昏暗的另一側傳出天子冷肅沉鬱的責問——他不是下令不讓人進來了?誰那麽大膽,膽敢違抗聖命?


    仿佛一點兒都沒聽出皇帝問話中的威脅,軟軟糯糯的回答輕柔流暢:“阿大,嬌嬌啦!”


    說話間,


    上下共附帶了二十多隻油盞的蟠龍水晶燈也被點燃了——書閣,頓時大亮。


    天子偉岸的身影在長案後突顯出來。發上長冠端正,頸前領口齊整,看上去和平日並沒有什麽不同。


    隻有親近熟悉的人才能發現:天子的眉宇間,不知何時已染上濃濃的落寞。


    “阿……大……”阿嬌心底一緊;


    放下手中的火折,快步去到屏風之後,從保溫箱內取出熱飲,用青玉杯盛了,端到皇帝麵前。


    夔紋青玉杯放上禦案,忽然想起少放了一樣,


    嬌嬌翁主連忙請阿大先等等,忙忙地跑到自家專用畫案前,打開櫃門,拿出蜜罐和小勺。


    小小的陶罐,外壁用彩釉燒滿了桃花。塞罐口的是一大塊紅瑪瑙,雕成隻曲頸張翅的朱雀。阿嬌翁主捏著朱雀翅膀拔開罐子,甜美芬芳的蜂蜜香氣立刻散發開來。


    舀一勺子出來。


    蜂蜜在諸多宮燈的映照下,呈現出迷人的帶金縷的琥珀色。


    金勺傾斜……


    濃稠的液體匯成一條線,緩緩地、緩緩地又回到桃花罐中。剛沾上一層琥珀色的黃金勺深入青白玉杯,在熱飲中攪拌攪拌;離開飲料時,已全麵恢複了原本金燦燦的光彩。


    見侄女為調一杯合自己口味的飲品忙忙碌碌,大漢天子眼中的鬱色在一點點、一點點地淡去……


    杯子舉到近前,小心地聞聞。


    感到滿意了,嬌嬌翁主雙手將玉杯呈獻到皇帝舅舅麵前:“阿大……”


    大漢的皇帝扯了扯嘴角,接過杯子,舉到唇邊呷一口。


    絲綢般柔滑的口感中帶著股似有若無的香馨,絲絲縷縷,縈繞在齒間,回味無窮。


    “阿大,”阿嬌侄女非常非常關心效果:“何……如?”


    這回不是單純的扯嘴角了,天子眸中升起層暖色:“甚佳。”


    阿嬌暗暗鬆口氣;旋即,又從長長的睫毛下偷偷觀察舅舅,眉梢和眼底隱隱透出隱隱的憂慮,神□言又止。


    “阿嬌,”天子溫和地看著姐姐的女兒,輕輕說道:“阿嬌,鼓瑟吧!”


    嬌嬌翁主一怔,接著恍然,忙不迭點頭答應:“唯,唯唯,阿大。”


    親自從耳室抱出錦瑟,也不弄琴案了,直接擺在茵席上黑白碎。很快,‘咚咚’‘叮叮’的瑟音,就在玳瑁義甲下流出——簡單的旋律,簡省的技法,輕緩的節奏……


    天子一雙鳳目微合,似乎完全沉浸到侄女的演奏中。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陛下毫無預兆地對正在弄瑟的侄女說道:“阿嬌,當從汝母之言……足眠,多餐,行養生之道,”


    帶義甲的手指在數十根絲弦上一凝,館陶翁主抬頭,疑惑地問她家皇帝舅舅:“阿大,何?”


    天子無聲地歎息,眼中閃過深深的哀痛,


    良久,才悠悠道:“阿嬌,須知……先親長而去,至‘不孝’也。”


    “阿大……”阿嬌愣了愣,


    不忍見天子大舅父傷感的表情,馬上使勁兒點頭,還故意用孩子氣的強調保證隻要大舅舅不嫌棄,五十年、一百年以後,她都願意給舅舅彈瑟。


    ‘五十年?一百年?’皇帝愣了愣,捋胡須無奈地搖頭:“阿嬌,人生七十……古來稀。五十載?吾安敢存此奢望?”


    劉啟皇帝可不敢想象能再活上五十年,更別提一百年了——大漢的帝王們都不長壽,至今沒有活過六十的。


    阿嬌一仰頭,信心滿滿,堅決不改口:“‘百年’何如?阿大必高壽;壽比……嗯……彭祖!”


    “彭祖??”天子仰頭,頰上終於又帶出幾根笑紋——這怎麽可能?傳說中的彭祖,可是活了八百年,八百年啊!


    漢朝皇帝一邊想,一邊連連搖頭:“八……百年?真如彭祖,豈非妖孽?”


    “非也,非也。阿大,”館陶翁主不顧指下錯了個半音;


    鼓起如花瓣般紅彤彤的小嘴,極其認真地糾正她的皇帝舅舅:“非妖孽,乃……神仙!”


    天子溫柔地瞅著侄女:“阿嬌……”


    阿嬌雙手在琴弦上胡亂劃拉,拔高了音量:“神仙,百年,神仙!”


    象過去許多次一樣,皇帝又‘屈服’了,沒半點不悅地屈服:“……誠……昊天之幸,如……阿嬌所言。”


    “阿大,君無戲言。” 嬌嬌翁主得寸進尺:“言必信,行必果哦!”


    搞得好象一個人想活多少年,就能活多久似的。


    毫無道理的事,大漢天子卻罕見地願意遷就,溫聲道:“如此……敬諾!”


    嬌嬌翁主笑了,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鼓瑟上。


    ‘叮叮……呤……’


    ‘咚嚨!’


    ★☆★☆★☆★☆ ★☆★☆★☆★☆ ★☆★☆★☆★☆ ★☆★☆★☆★☆


    絕頂的好瑟,每個單音節都堪稱‘無可挑剔’的音質。


    斷斷續續的樂音,鑽過簾幕和窗縫,飄入站滿郎官和低級官吏呆的階下長廊。


    趙樂官職業病發作,每碰到一個錯音,臉上就抽搐兩下。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了,轉身向斜對麵的樂府主管略略打躬:“魏公?殿中……”


    未央宮當值樂官默默地白了太子宮同行一眼,懶洋洋地回問道:“何……如?”


    ‘還怎麽樣?’趙樂官摸摸光禿禿的下巴,頗有些氣憤地反問,堂堂宣室殿,帝國最核心最尊貴的殿宇,怎麽能傳出如此錯誤叢生的音樂?什麽時候未央宮樂人的水平這麽低了?


    “趙公以其……為劣?”魏樂官嘿嘿地笑了,半晌,才冷漠地嘲問什麽叫優什麽叫劣?專業水平再高,皇帝不愛聽,也是白搭;反之,合了天子的耳緣,就是最好天才特警玩官場。


    說著,魏樂官衝階上的禦前宦官群伸了伸下巴——看看,看看,你聽不入耳的瑟曲,對宣室殿的人眾來說,卻是天籟!


    太子宮趙內官往上望去,果然見幾個衣著華麗的中年內官原本肅穆寡言地聚攏在一塊兒,瑟音揚起後,立刻添了生氣,開始竊竊私語。


    龐林內官更是急衝衝跑出,顛顛地從宣室殿後門扶回呂內官,也不顧程子高等人僵僵的麵色,直直往書閣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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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角處昵到前方距離五步的地方有人跪倒叩頭,天子在音律中轉頭,向下瞥了一眼。


    呂內官主動脫去冠帽,露出白發蒼蒼的椎髻,鬆蓬淩亂的花白發絲搭配上一張皺紋遍布的老臉,實在說不上賞心悅目。


    老內官動作艱難地曲起僵直的膝,跪倒在帝王之前,頻頻叩頭:“上,上,老奴有罪。”


    阿嬌的樂音又錯了一處,


    手中不停,餘光卻時不時滑向老內官,滿是關切。


    察覺侄女出錯,天子楊揚長眉,唇角微微地上彎。


    “呂中,”天子清淡地指指青白玉杯,告訴老內官他渴了。


    譬如從地獄重返天堂,呂內官感激涕零:“上,上……”再磕個頭,從地上爬起來,顫抖的手取過青白玉杯,小跑著去給皇帝補充飲品。


    ‘成了!呂內官不用出宮了。’分心的結果,是阿嬌翁主又漏了一拍。


    皇帝聽出來了,裝腔作勢‘喝令’侄女專心彈瑟。


    阿嬌吐吐丁香小舌,聚攏心思,和五十根瑟弦糾纏,奮鬥……


    就在書閣內外的侍從都以為‘宣室殿陰轉晴,情勢一片大好’之際,一個小黃門步履踉蹌地撞進宮室,跌趴在地板上抖抖索索地稟告:“上,上……大事不妙。”


    劉啟皇帝素來最看不得冒冒失失的舉止,頓時沒好氣地喝斥:“成何體統!何事?”


    小黃門的額頭都抵到地板麵了,單薄的身子縮成大蝦米:“上……上容稟,德邑、德邑公主自沉……滄池。”


    天子:“……”


    ‘啪’!


    阿嬌手一顫。


    玳瑁義甲,斷了一枚。


    作者有話要說:連續三天,


    氣溫高過30攝氏度


    記憶中最早來臨的夏天


    今年的春天似乎才沾了點邊,就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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