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刀樓的家仆,向來動作極快,更何況是小院裏女菩薩吩咐的事情,熱水就像是從老早以前就備好的一樣,很快地就送進了院子。


    黃管家滿意地看著魚貫而入的家仆,十分滿意,即滿意自己的令出行隨,也滿意自己這幫兄弟的反應能力。


    黃管家笑著對丘同棺說道:“同棺兄弟,你進府多久了來著?”


    丘同棺答道:“大概一年有餘了吧。”


    黃管家道:“唉,有時候看著你,真是不得不服老,年紀輕輕,不僅就得到了樓主的賞識,跟女菩薩的關係也是非同一般,真是年少有為啊。”


    丘同棺心想,跟師娘陶姍姍的關係,應該還算過得去,可是跟花癡絕之間,要是他長了牙,估計都恨不得跟他咬起來了,賞識從何說起?


    丘同棺道:“我?我跟樓主?哈哈,你怕是看錯了,他不可能賞識我,我也不可能賞識他。”


    黃管家神秘一笑:“嗯嗯,我懂,我懂,不可為外人所道嘛,低調好,低調好,我還有事,先去忙了,同棺幫我看著點,若是女菩薩再有什麽吩咐,這一幹仆人,任你使喚,他們要是有半點敢怠慢的意思,你知會我一聲。”


    約是過了半個時辰,陶姍姍終於梳洗打扮完,走出了院門。


    金釵玉鬢,桃花淺笑,玲瓏風致,幽穀佳人。


    陶姍姍本就有著一張極其怡人的臉龐,今日還特意打扮了一番,頓時驚豔了眾人。


    有人一拿著銅盆的仆人正欲離去,抬頭看到了陶姍姍,一時失神,銅盆脫手,剛要落地之時,陶姍姍伸出玉蓮般的手,輕輕扶住了,柔聲道:“拿好,別砸著腳。”


    突出其來的關懷,讓那仆人立馬手忙腳地亂了起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陶姍姍淺笑著離去,路過丘同棺身邊時,說了一聲:“隨我來。”


    丘同棺也沒有見過陶姍姍妝扮的樣子,一時看得癡了,直到陶姍姍喚他,他才醒了過來,小跑著跟了上去。


    今日暖陽當照,江刀樓裏,路上的雪已經掃盡,隻留著那些留在樹枝上,遲遲不肯化去的殘雪。


    時而有細小的雪沫從樹上落下,落在樹下,落在一個比雪還漂亮的女人身上,陶姍姍身披一件狐襖,一般來說,穿上這樣狐襖的女子,難免都會沾染一點妖氛,然而隻有當陶姍姍穿上這件狐襖的時候,讓人感受到的,全是聖潔的味道。


    江刀樓有主人,有花癡絕,但是江刀樓已經很久沒有女主人了,在江刀樓裏的外人,幾乎全都是為了挑戰樓主而來,隻是這小院裏的女菩薩,在小院裏住了小半月,都沒有要動手的樣子,這不得不引起全樓上下仆人的遐想了。


    丘同棺跟著陶姍姍身後,被那些從各個地方投來的刺探目光,看得是混身都不舒服。


    他小聲地跟陶姍姍說道:“師娘,咱們這樣去找花癡絕的麻煩,是不是太過招搖了?”


    依著丘同棺之前的設想,他們應該像那夜一樣,駕著兩幢石燈,直接衝上神塚刀墳,然後將花癡絕,打得個落花流水才是。


    陶姍姍帶著一臉的軟笑:“現在不就是正是在報複他咯?”


    丘同棺正在不明所以之時,陶姍姍突然搭了手過來,他突然覺得一股巨力傳來,陶姍姍帶著他,如光影一般,直衝神塚刀墳而去。


    丘同棺很少看過白日裏神塚天墳的樣子,今日一見,著實嚇了一跳。


    在日光的照射下,神塚刀墳裏那股古舊破敗的氣息,直指人心。


    泛白的牆麵,處處皆是裂痕,還有那座高閣,幾乎在上麵已經找不到一塊完整的木頭了,腐朽的木渣落了一地,無論怎麽看都早應該倒塌了,卻不知為何還屹立在那裏。


    夜裏還不曾覺得些處有什麽異常,白日裏見了,才突然發現,這哪裏是活人住的地方,分明就是一處墳地。


    陶姍姍問道:“你說的那堵黑牆在哪兒?”


    丘同棺左右看了看,找了找方位,才認出那黑牆的位置,隻是黑牆,現在已經不是黑牆了,而是變成了白牆,牆皮泛起白灰,風一刮就能飛起大量的白煙。


    他遙指了一個方向,陶姍姍尋目望去,兩眼泛花,悲不自禁。


    她慢慢向白牆走去,走得極慢,每走一步,她就輕輕喚一聲:雲郎。


    這聲聲喚呼之中,蘊含著多年苦苦的等待。


    她走到牆邊,用手親親放在那堵白牆上,白牆突然湧起一道波濤,將陶姍姍彈了開來。


    陶姍姍反複試了多次,結果依舊。


    丘同棺於心不忍,出聲提醒道:“現在是白日,它應該出不來,隻有等入夜了,再者那牆本就屬於陰陽畫界,生人不可近身。”


    陶姍姍一雙淚眼,望了望天色,歎到:“還有三個時辰,我等了五十八年,居然還要再等三個小時,嗬。”


    一聲痛嗬,一氣在那白牆上震出數條裂紋,不過很快白牆又恢複了原狀。


    陶姍姍從懷中取出一瓶秀壇小釀,輕身飛上閣頂,臥在青瓦上,獨飲獨酌起來。


    丘同棺知道她現在心緒難解,自然也不好提花癡絕的事。


    可是陶姍姍鬧出這麽大的動靜,花癡絕居然當起了縮頭烏龜,對此完全視而不見,這可是讓他十分的費解。


    他在樓裏上上下下找了個遍,也沒有見到花癡絕的身影。


    正在他納悶的時候,閣頂的陶姍姍說道:“別找了,沒人,這裏除了你我,再也沒有一個活人了。”


    丘同棺道:“這不對啊,花癡絕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神塚刀墳,今日怎就例外了,看來今天你是見不到他了。”


    陶姍姍無所謂地說道:“見他?我精心打扮一番,可不是來見他的,我是專程來見雲郎的。”


    丘同棺道:“可是你要是不見到他,怎麽幫我出氣呢?”


    說完這句話,他就覺得現在說這個已經不太合適了。


    陶姍姍淡淡一笑:“已經幫你出氣了,不信你明日看就知道了。”


    丘同棺問道:“明日能看到什麽?”


    陶姍姍似醉似醒,搖著那瓶秀壇小釀,久久不語。


    丘同棺明白自己問不出來什麽了,隻能等明天揭曉答案了。


    三個時辰後,天如約的黑了,人卻也沒有如約出現,白牆變成了黑牆,然而今夜的黑牆格外的黑靜,沒有一絲黑魂湧動的跡象。


    皇甫千葉沒有出現,花癡絕沒有出現,隻有詭異的陰風,在神塚刀墳裏,陣陣吹起。


    陶姍姍將那喝得隻剩下半瓶的秀壇小釀,輕輕放在了黑牆下麵,開口道:“以前,你飲酒總喜歡剩下一半,你說剩下的一半,可以幫另一個酒鬼,一解燃眉之急,我因為你這個習慣,也變成了一個酒鬼。”


    本來輕柔的語調,開始變得堅定了起來:“皇甫千葉,我知道你在裏麵,我再你三日時間,你要是再不出現,我就去裏麵把你拉出來。”


    丘同棺在一旁提醒道:“可是,師娘,生人是沒法靠近黑牆的,更何況進去了。”


    陶姍姍幽幽一笑:“是啊,生人是沒法進去的,嗬嗬。”


    隨即幽穀佳人騰空而起,獨自離去。


    空中隻餘一句殘詩:“芙手流霞酒一杯,醉歎雲郎歸不歸?”


    然而今夜這詩裏,沒了一絲哀怨,隻有生死看淡的決絕。


    丘同棺心中明悟:“難道師娘要自盡去找皇甫前輩?!”


    明白過的他,大聲朝著空中喊道:“師娘,不可如此啊!!!”


    奈何陶姍姍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而他的修為尚低,根本不可能追得上她。


    丘同棺立馬奔出小院,準備去看看陶姍姍是不是還在院中,這樣他也好勸上一勸。


    兩人相繼離去後,神塚刀墳裏,閣樓的高台上,一個身形高大的老人,慢慢從黑影中走了,跟在老人身邊的是一個身著黑袍的人。


    老人開口道:“魚奴,你這輩子可曾有過愛人,愛過你的,或者你愛的?”


    魚奴道:“在那邊的時候,有過。”


    老人再問:“後來就再也沒有過?”


    魚奴點了點頭。


    老人歎了口氣:“癡情的人,總是幸運的,不像我,她到死前的那一刻,都是恨著我的,如今我後悔了,我想癡情了,卻沒有機會了,在九泉之下的她,怕是依舊恨著我了,她走了這麽多年,不管我白日裏如何地思念著她,她卻從來沒有在我夢中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唉,皇甫千葉啊,既然天賜機會,你見上一見又何妨?真要到了我這個地步,終日唉聲歎氣,也是於事無補啊。”


    “嗬,現在想想也是好笑,我這一輩追求武之極道,上次你我一場生死對決,雖是我險勝半招,可是現在看來,我在身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勝利者的快感。你有一個愛你如狂的女人,你還有一個又笨又蠢的徒弟,而我呢,兩袖清風,什麽都沒有,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贏在哪兒了?或者,在你麵前,我到底還輸了些什麽?”


    魚奴道:“樓主,你還有大小姐。”


    老人擺了擺手:“別提了,她長得幾乎跟她娘一模一樣,性情也是如是,自她娘死後,她就從她娘那裏一點不剩地繼承了她娘對我的恨。她娘要是恨上了一個人,這輩子就幾乎不可能再變了,無論她恨的人是不是誨過,她娘說過,恨就是恨,不因山移,不隨水改。上一次她叫我爹是什麽時候,你還記得嗎?”


    魚奴老實地搖了搖頭。


    老人搖了搖頭:“是她剛滿八個月的時候,先叫的娘,後喊的爹,隻是那個時候,你還沒有進江刀樓,自然你是記不得了。”


    老人移動,向閣樓暗處走去,身形雖是高大,背卻漸漸有些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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