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軻和阿布都很清楚,孫青的目的在於毀掉大陣的根基,隻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算如何做到。


    引強兵破開宮門?這當然是其中一種辦法,但如果隻是這麽簡單,孫青就不會是這麽多年一直在太學堂獨占鼇頭的那個人。


    那前鋒三千餘人,就是對孫青的一次試探。


    隻是秦軻每每想到這一點,心裏便翻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難道人命真就這樣輕賤,可以任意地當作籌碼在賭桌上拋出?


    要知道這可不是十幾個二十幾個生命,而是數千個生命,他們加起來的重量,足以壓垮任何人的肩膀。


    但同時他心裏又清楚必要的犧牲是戰場上的鐵則,要知道當年王玄微為了做誘餌,生生把那一萬人扔進了絕境,才換來了墨家和荊吳兩方的勝利。


    若今日隻是付出三千犧牲便能獲得一戰定乾坤,隻怕他做夢都會笑醒。


    “連我都會權衡利弊了,真喪氣。”秦軻低聲對自己說道。


    “報!”哨馬來得很快,聲音更是有些顫抖,“敵軍出營!正向武陽門方向而去。”


    話音剛落,阿布已經翻身上馬,隻是眼尖的秦軻分明看出阿布的動作不再那麽幹脆利落,而是帶著幾分疲倦與遲緩。


    那大概是之前的傷吧?秦軻想到這一點,一隻手下意識摸上了菩薩劍的劍柄。


    遠遠地,秦軻望見武陽門,它像是一頭沉睡在黎明中尚未醒來的巨人,延綿的城牆是它的雙臂。


    之所以孫青會把戰場選在這裏,正因為此處是建鄴城最為寬闊的主道之一,前後通暢利於戰馬奔襲,更重要的是,從它向前距離宮門也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


    而秦軻對這條街的記憶更是深刻,想當初自己第一次來建鄴的時候,正是在這裏,他親眼看見木蘭和劉德聯袂騎馬入城。


    萬眾矚目之中,儀仗隊莊總肅穆,舞女身姿曼妙,隨著樂曲逐漸高昂,長袖如同翩翩飛起的蝴蝶,美輪美奐。


    而那會兒的他正在青樓裏和人打得不可開交,一行人把各桌的酒菜弄得四處翻飛,客人的謾罵聲和姑娘們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好像仍在耳邊。


    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可惜都回不去了。


    馬蹄聲如鼓點,青州鬼騎一陣風似得出現在百丈之外,猙獰的惡鬼麵具在陽光下反射出銳利的金屬光芒。


    孫青就在隊列的最前方,身姿英武,即便是在馬背上也像一顆筆直的蒼鬆,一隻手握著長槍斜指地麵,孕育著一種冰冷的殺意。


    秦軻望向前方那支軍容整肅,蓄勢待發的黑色騎兵,聲音也像被壓上了一塊石頭一樣低沉下去:“就算八千對八千,在這種地形下我們也討不到好處。”


    “從來就沒有什麽仗是靠討好處贏的。”黎柱大概是在場最清楚青州鬼騎威力的人,但越是在這種時候他越顯得豁達,一隻手從馬上解下皮囊痛飲一口,“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把孫青看成是什麽神仙,可就我看來,他距離當年的大將軍,黃老將軍他們,還差得很遠。”


    秦軻接過黎柱扔過來的皮囊,從那股刺鼻的味道可以猜到皮囊裏絕對是數一數二的烈酒,因此也知道了黎柱那顆死戰之心。


    也對,若沒有做好戰死的覺悟,誰會來到這片戰場上呢?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飲下一大口,又遞給阿布,但阿布搖了搖頭,把它遞給了麾下的其他將領,讓他們分著去喝。


    一皮囊的酒並不多,隻不過分了七八個人就已經幾乎幹涸,但他們發出的呼聲,卻排山倒海一般向著前方壓去,鎮住了蓄勢待發的青州鬼騎。


    他們有醉意,是因為出征前就已經在宮中痛飲過一碗烈酒,那些華貴的官窯瓷器砸在地上的聲音,要比陳舊陶器碎裂時更響亮,更清脆。


    而他們沒有喝上一口酒卻能發出震天的怒吼,是因為他們澎湃的熱血早已經比烈酒更加滾燙。


    雷軍從當年一戰之後退居建鄴,變成了這安樂之都的守門人,可誰又想過他們也曾在夜深酒醉之後,夢見鐵馬冰河?


    “攻!”戰鼓猛然敲響,兩軍就宛若黑色流水一般轟然相撞,激蕩起漫天的血花。


    這大概是在場年輕人第一次見到雷軍的戰鬥,盡管他們年齡已經逐漸老邁,身體也多有殘缺,但他們進攻的威勢卻絲毫不弱於青壯精銳的青州鬼騎。


    長戟樹立起一片森林,鋒芒之下就連青州鬼騎都不得不心生恐懼,並且被迫地讓開一條道路。


    秦軻站在步軍陣形之中,一手長槍準確地刺中戰馬的脖頸,小宗師境界的強大氣血力量之下,就連馬匹胸前的牛皮馬鎧都無法承受。


    馬鎧破,戰馬血湧如柱,馬上的騎士也隨著馬背的翻覆而滾落下來。


    這名騎士顯然是有修為武士,氣血在他胸中澎湃翻湧以至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樣有力。


    而在戰馬翻覆的那一瞬間,他看似狼狽實則已經迅速扔掉了長槍,磨快的腰刀宛若一道流光,隨著一刀斬出,便是破開一根長戟,而後雙腿一跺,整個人就像是一頭獵豹一樣撞進了人群!


    “王碩!”秦軻看見那張沾著馬血的臉,終於認出這個曾經也在太學堂學習的學子。


    在荊吳,王家也算是樹大根深,直係、旁係子弟眾多,而在太學堂建立起來之後,王碩也作為第一批學子被送進了其中。


    想到這裏,秦軻就想要放下手中長槍去攔截。


    然而還沒等他真正做出動作,一隻蒼老粗糙的手就用力地按在了肩膀。


    “守住你的位置,我們雷軍還沒有淪落到什麽事情都需要你們解決的地步。”那是雷軍的前將軍胡濤。


    早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但一對從頭盔中露出的眉毛如翱翔在天空的雄鷹,落滿了雪。


    而就在他說完話之後,雷軍之中已經有數個人頭聳動,勢若猛虎的王碩很快就發現自己需要同時麵對三名修為在第二境的老卒。


    即便是在太學堂,能成就小宗師境界的人也不過是十之一二,遺憾的是王碩雖已站在了那道門檻上,卻始終沒能跨過那道門檻。


    秦軻就這麽看見王碩瘋狂地戰鬥,卻始終像是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一般,被那些極有耐心且合作默契如同一體的老兵壓製在一定範圍內無法走脫。


    沒過一會兒,他的大腿中了一刀,整個人哀嚎著倒了下去,很快有人就拖著他的身體往軍陣內挪去。


    這是手下留情了。


    “荊吳的年輕人,能少死一個就少死一個。”胡濤平靜地道,“繼往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們這些老頭子。”


    秦軻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深深地呼吸一聲,握緊手中的長槍,望向前方。


    “很好。”胡濤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該輪到你出手的時候,會有機會出手的。到時候,我們這些老家夥還指望你來結束這一戰。”


    這個對手,當然是不遠處正在縱觀全局的孫青。


    雷軍的戰鬥力,確實超乎了他的意料,在麵對青州鬼騎的衝擊,這些老兵居然還能整齊如一,毫不紊亂地持戟刺殺。


    那種嫻熟且樸素的動作,簡直和地裏收割麥子的老農沒有兩樣。


    但他並未因此而感到挫敗,而是遙望對麵正皺眉思索的阿布說道:“舍棄守選擇進攻,這一次又是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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