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王宮顯得幽靜而肅穆,站在長長的走廊向外遠眺,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火光。


    那是被點燃的篝火,明亮的,磅礴的,盡管因為這篇風雨不斷地飄蕩顫抖,但他們依舊撐起了身軀,照亮了宮闕與周圍正在緊張備戰的人們。


    無數的軍士穿著盔甲舉著長矛在軍官的口令之中不斷地在道路上奔跑而過,身上甲葉的摩擦聲和刀鞘碰撞聲相互交融,仿佛是為即將到來的戰事奏響戰歌。


    推車軲轆轉動的聲音則要更沉悶一些,因為上麵滿滿堆放著從城牆和未竣工宮殿上拆下的木頭和石塊,每一塊都有數十斤重。


    盡管看上去數量如此龐大,但秦柯卻知道,這些東西都會在戰爭開始的短短幾個時辰裏,盡數向外灑落到攻城的敵軍身上。


    好似它們的使命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殺戮而非是為了防禦一般。


    “現在我們有多少人?”


    “還不好說。黃曜收攏了一萬多人,黎柱將軍手下有兩千忠於他的青州鬼騎,還有四千……雷軍。”


    秦柯頓了頓。


    他知道這支軍隊在某種意義上甚至超過黎柱的那兩千青州鬼騎。


    那些都是曾經在前線最激烈戰區戰鬥過的老卒,其中有一些甚至就是當年八千青州鬼騎的其中之一,隻是後來年齡的增長和身體上的殘疾讓他們無緣再繼續上馬作戰。


    但他們無論是忠誠還是戰鬥力都毋庸置疑,這也是孫既安最後的底牌。


    “是到了用他們的時候。”阿布感覺到自己的右臂中像是什麽東西撕扯般一陣疼痛,於是抬起左手用力地捏住,並皺眉點了點頭。


    兩人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被臨時征用的殿堂,可以看見一張建鄴輿圖被鋪設在正中心,無數人脫了鞋子在上麵踩著,不時用手裏的劍鞘和刀鞘去指這某處。


    孫既安則在中心的中心,可以看見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但目光依舊沉靜且深邃。


    “這處缺口是前年留下的,因為這幾年丞相一直在朝堂上強調勤儉,所以就一直沒有修複。不過我已經派了人去,隻要堆上石塊和木料,和一麵完好的牆壁差不了多少。”


    說話的是黃曜,一身戎裝整齊,頭盔被他左臂抱在胸口,上麵的紅纓隨著門外飄入的風微微飄蕩。


    褪去一身吊兒郎當的流氓外衣,他看上去倒真像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的名將。


    “你做事很周到。”孫既安拍了拍黃曜的肩膀,似乎因為自己擁有這樣一個年輕的後輩而感到欣慰,“看來我們還有一戰的實力。”


    “不……恐怕還差不少。”就在這時,阿布徑直地走了進去,一身布衣的樣子看上去依舊高大魁梧,宛若露出鋒芒的鋼刀,他道:“我們得主動尋求戰機。”


    “醒了?身體怎麽樣?”黃曜眼睛一亮,順手就把懷抱著的頭盔扔了出去,然後哈哈大笑著伸出雙臂給了阿布一個熊抱,“把你這大塊頭拖回來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


    “我欠你一次,過些日子請你喝酒。”阿布微笑著,他比黃曜高些,一雙手抬著有些無所適從。


    他脫出懷抱,對剛剛接住頭盔神情有些莫名的孫既安恭敬行禮道:“孫大人。”


    孫既安也咧嘴笑了起來:“呂將軍憑著三千餘殘兵敗將卻死戰不退,真乃我荊吳忠士。”


    很少有聽見孫既安這樣誇獎一個武將,阿布受寵若驚。


    同時他也有些窘迫,一些客套話在心裏轉了幾圈,終究沒有付諸於口。


    但好在孫既安向來是個務實的人,因此兩人很快開始商議起了軍務。


    原則上,孫既安是主張防守的。


    在他看來,己方雖然保留了一些力量,但士氣低迷,傷者眾多,放棄宮牆出門與敵軍硬碰硬實屬愚蠢之舉。


    然而阿布言辭激烈,始終堅定地認為隻有主動出擊,才有可能在這場戰事中獲得最後的勝利。


    “為什麽要主動出擊?以我們現在的實力,尚且壓不住那一萬多青州鬼騎,更不要說孫……敵軍還有其他後手,若是貿然出擊,一旦失敗,你知道會有多可怕的後果?”


    “我……知道。一旦敗落,大軍會在一個時辰內攻破宮牆,建鄴,不……整個荊吳都會一起毀於戰火,再無翻身的機會。”阿布爭得有些疲倦,閉上眼仿佛已能看見建鄴城化作火海的樣子。


    “王宮宮牆本就不如城牆高大堅固,敵軍能破第一道城牆,便必然能破第二道。而我軍整夜被動防守,對士氣打擊也十分大……但這些都不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


    黃曜和黎柱對視了一眼,似乎已經猜到阿布到底想說什麽。


    “戰場之上,天時、地利、人和……這些其實都已經不重要。長恭哥曾經說過,其實要勝無非隻有一點:不要被敵人牽著鼻子走。”


    “我相信孫青一定能攻下宮牆。”


    “若是如此,我們的堅守隻可能有一個結果。”


    孫既安震驚地看著阿布,從未想過以往顯得有幾分不自信的阿布如今居然會說出這樣篤定甚至有些狂妄的話。


    “僅僅隻是因為你相信?”孫既安咆哮起來,“滿城百姓的身家性命、荊吳一國的國運皆係於此,你是不是瘋了!你這是賭徒行徑!”


    阿布立在原地,麵對著孫既安的怒吼,像是一根毫無知覺的木頭,任由那些唾沫落在臉頰上,隨風帶起一陣涼意。


    是的,他在賭。


    甚至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結局如何。


    如果放在以前,他也一定會認為這樣的事隻有瘋子才做得出來。


    但如今他卻成為了這個瘋子。


    所以他猛然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生生地砍進了孫既安的眼眸:“孫大人!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孫青,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更知道他有怎樣的能耐。在座的諸位,有誰敢說在正麵戰場上自己有把握勝他?”


    孫既安驟然沉默。


    是啊。盡管他並非是個合格的父親,但孫青終究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又如何不清楚孫鍾在培養孫青的過程裏花了多大的力氣?


    從三歲開始,便沒有過賴床,晨起早讀一個時辰才能用飯,然後是堪輿、兵法、修行、農事、作文、詩辭……請的老師無一不是荊吳大家。


    文韜武略無一遺漏,恐怕就是當年前朝的太子爺也不過如此。


    有時候他覺得孫青更像是一個承載著孫家不斷膨脹的欲望容器,從他出生那一刻,他的使命便是領著孫家走向一個新的巔峰。但這樣的重擔,又哪裏是一個孩子可以承擔的。


    要在最天真爛漫的年紀,放棄一切嬉戲,全身心地錘煉自身成為一把最鋒利的寶劍……因此在失去孫鍾這個執劍者又發現和父親並非一路人之後,才會那樣憤怒。


    孫既安突然有些後悔,若是自己當年敢於站出來反對父親,守著孫青在自己膝下成長,是否至少他們父子之間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隻是一切都太遲了。


    阿布相信他一定能夠攻下宮牆,而孫既安對此說法的確不會有絲毫懷疑。


    一對父子,竟非得在戰場上刀兵相見,爭個你死我活,實在可笑,可悲,可歎……


    孫既安沉吟許久,終於對阿布道:“若你領兵,有幾成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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