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份上,任圖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但按捺不住那顆躁動之心,用飯之後終究還是去了軍營。


    這些日子以來投軍的人已經被篩選了一批又一批,能夠留下的,都是體格健壯且有膽魄的人,相比較起那些人,任圖瘦削的身形看起來就像是個小雞子,實在不值一提。


    所以在那名高大軍士麵前,任圖還是心有戚戚,不敢抬頭大聲說話,十分擔心自己是被耍弄了一番,又得丟一次麵子。


    “你說你是黃曜讓你來的?”門口的軍士微微一皺眉。


    僅僅隻是這麽點小表情,卻已經讓任圖幾乎罵將出來:“娘的,爺果然是被騙了,那個家夥是耍我呢……”


    但這裏是軍營,他又實在擔心自己的吵鬧被這個看上去孔武有力的軍士揪起來痛打一番,隻能低聲道:“軍爺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就先走了……”


    說完,他就轉過身,佝僂著像是夾著尾巴一般夾緊屁股,打算趁著還沒丟人丟到家就趕緊溜走,但還沒等他跑掉,一隻寬大且有力的手掌就直接握住了他瘦削的肩膀。


    “等等,你急什麽。”高大的軍士笑著道,“我又沒說你不合適,我隻是在想該把你安排到哪裏好一些。”


    任圖瞪大了眼睛,很快又露出喜色道:“軍爺是說真的?真的要我?”


    “當然,你是大夫是吧?”


    “是!小的祖上三代名醫!小的自己也走過十裏八鄉,也醫治了不少人……”


    “是大夫就好,別一口一個小的,我也不是什麽軍爺,我姓呂,叫我呂將軍就可以。”阿布擺擺手製止了有些興奮的任圖說下去,“這樣吧,我安排你去傷患最多的營帳,很辛苦的,你幹得了麽?”


    “當然,我白天黑夜都能幹事情的。”任圖眼見自己真能投軍,聲音也大了起來,仿佛恨不得就在這高聲宣揚一番,好叫那些原先還看不起自己的人好好擦擦那雙看人低的狗眼。


    “挺好。”阿布倒是不知道這家夥因為罵朱然還被秦軻送進糞坑裏吃過幾口大糞,上下打量著這個顯然有著拳拳報國之心的瘦弱書生,笑道,“那就跟我來吧,我帶你去領腰牌,雖然你不必跟那些軍中士兵一般必須呆在自己營區,可若是出入軍營,都要向上級報備,得到允準才行,切不可散漫懈怠。”


    “是。”任圖再度點了點頭,跟在阿布的身後他幾乎就像是個啄米的小雞一般,如果完全一掃在酒肆裏的狂放模樣,變得謹小慎微起來。


    阿布一路介紹著,帶著任圖領了腰牌,進了那座安置傷病的營區,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好好幹,雖然你不能上陣搏殺,但也避開了危險,日後說不定還能憑著資曆和功勞換個爵位,光耀子孫。”


    “是,多謝呂將軍。”


    任圖就這麽在軍營紮下根來,並且憑借著他醫術和那股幹勁,倒是十分得到上官的賞識。


    其實放在往日,絕不至於如此,但現在也是情況特殊。


    當初高長恭和黃漢升兩次出征,不約而同地帶走了大批的大夫,所以軍營中雖然糧草器械充足,大夫的人手卻少了許多。


    朱然曾上書過一次,如今攝政的孫既安也很清楚此事的重要,於是大筆一揮就直接把宮中的醫官塞進了軍中用以填補人手空缺。


    這聽上去是一件美事,可那些宮中的醫官平日裏醫治的大多都是達官貴人,在親身進入那滿是血腥與汗臭的髒亂營房後,直接就鬧了起來。


    一些在宮中呆久了的老人更是倚老賣老,直接聯名上書彈劾朱然把他們當牛馬使喚,損傷朝廷顏麵。孫既安也有些不悅,直接用軍棍打爛了幾人的屁股,才把那些怨言壓了下去。


    走是走不了了,可這些養尊處優的醫官依舊難以適應軍營,不但動作溫吞如牛,用藥習慣又與軍中樸實簡單的習慣偏離許多,所以反倒不如任圖這個民間大夫得心應手。


    “不過就是一群吃多了黃金的以為自己多厲害的酒囊飯袋而已。”這一日,任然再度和一名宮中的醫官吵了起來,在被人強行拉開之後,憤懣地對著一名傷兵罵娘。


    他一個無功名在身的人,雖然也沒指望得到這些醫官的另眼看待,但這些人卻反而在他麵前擺起架子來,甚至還時不時地說他是個三流大夫,是可忍孰不可忍,以他的性情,自然是要爭個高低的。


    “大夫,你何苦跟他們吵去,反正等過了這一陣,他們也不會久留。”被潑灑了一臉唾沫的傷病咧嘴笑了笑,卻因為腿上的刀傷疼得抽了抽嘴角,“反正咱是你救下的一條命,咱就認你是恩人。”


    任圖覺得十分受用,也哈哈笑了起來,彎下腰扯了扯紗布,道:“那咱們換藥。”


    半個時辰之後,任圖看著那個在換藥時候疼得滿頭冷汗的傷病終於在安神藥物的幫助下沉沉睡去,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其實他倒是不覺得多累,隻是短短幾日親眼見證這麽多傷兵從他的麵前經過,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嘶聲嚎哭,有的沉默忍耐,心中不免起了些波瀾。


    若換成是他上城頭,會比這些傷兵好到哪兒去麽?恐怕不會,就在昨日,還有一名有氣血修為的營官斷了一條腿,像是死狗一樣被擔架抬回來。


    血氣方剛是年輕人的特質,但卻不代表他不知道什麽叫畏懼,而在這個貶地都是死亡與傷痛的地方,更讓他有些後怕。


    “廢物。”任圖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試圖讓自己清醒,“以前不是說為國捐軀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又怕什麽?”


    正在這時候,他望見他經過的一名有些古怪的傷兵,神情有些怪異地彎下腰去,一隻手就去摸傷兵的手腕。


    “好涼……”還沒觸及脈門,任圖就感覺到有些怪異,這個傷兵雖然看上去依舊安詳地睡著,呼吸也十分平順,但蒼白的麵色和冰涼的皮膚卻怎麽看都不正常。


    這些日子以來,也時常有傷兵死去,倒並不見得是受了多重的傷,而是在受傷之後又受到外邪入侵所至,其中最為常見的是百姓們喚作“七日風”的病。


    之所以被如此稱呼,是因為這種病往往是在七日左右發作,而一旦發作起來,身體強直,口噤不能開,四肢顫抖,骨骼疼痛,一直痛苦到死才罷休。


    雖然這名傷兵看上去並不像是得了這樣致命的傷病,但是任圖也不敢放鬆警惕,伸出手指把住脈門,閉上眼睛為這名傷兵查看起來。


    “脈象虛弱了一些,倒是看不出什麽異常。”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後,任圖再度睜開眼睛,伸出手去翻看這名傷兵的眼白,又查看了胸口和傷口等處,始終沒能查出什麽問題。


    在這樣的結果下,他也隻能將身體冰涼的問題歸咎於這名傷兵本身體質虛弱,於是又抱來一床被子,覆蓋在軀幹上。


    任圖看著傷兵,輕聲道:“若是還有一點勁兒,就不要放棄。這花花世界有酒,有小娘子,陰間怎麽比得?”


    傷兵依舊靜靜地睡著,任圖也不管他到底有沒有聽見,就歎息一聲轉過身去往另外一邊去查看另外一名傷兵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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