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兒……恭兒……”


    耳邊像是母親帶著溫度的呼喚,高長恭穿著單薄的衣衫,費力地從床上起身,卻感覺眼前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


    此時應當是深夜,他這樣想。


    但那個聲音依舊還在呼喚著,忽遠忽近,像是隨時都會消失一般,讓人不自主地急切起來,想要床上下來,去找到那個聲音的源頭,找到那副本該熟悉卻已經陌生的麵孔。


    是啊,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過那張麵孔了,若說這世上,除了木蘭,最讓他感到親切的女人,恐怕就隻有那位出身世家,性情溫婉如水的母親。


    從小母親就喜歡坐在床前,輕輕地拍打他的背部,讓愛鬧的他安靜下來,伴著午後蒲扇微涼的風,靜靜睡去。


    但此時他不想睡。


    高長恭倔強地想要從床上爬下去,卻發現自己的手腳是那樣的無力,就好像他不是荊吳的大將軍高長恭,重新又變回了那個瘦瘦的,成天髒兮兮亂跑的胡鬧孩子。


    “為什麽不睡了呢?睡不著麽?”那個聲音帶著幾分關切地詢問,“是不是太熱了?還是外麵的的蟬叫聲太大了?”


    “母親。”高長恭低聲道。


    隨後天光突然大亮,房中的一切都顯現出來,精雕的窗戶,陳舊的銅鏡,從外麵可以聞到一股辛辣的青草芬芳,直衝鼻孔,夏日的蟬在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叫。


    但高長恭卻已經完全不在乎那些,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張並不年輕,甚至眼角已經生出許多魚尾紋的臉頰,她盤著整齊的發髻顯出雍容,但一身輕柔的衣服又看上去慵懶清閑,還帶著幾分小女孩般的天真感覺。


    她依舊還是那副慈愛的樣子,笑眯眯地搖動著蒲扇:“什麽事兒?想吃涼糕了?一會兒睡醒了就有,你要是一直不睡,就都被你幾個哥哥吃完了喲。”


    高長恭想到自己和父親大吵了一架,不顧一切地逃離家門,在外一人遊曆江湖的日子,想必即使如此,她每次做糕點的時候都會給自己留一份的吧?


    後來他從一個浪蕩子成長為如今的荊吳大將軍,很多人覺得他是恣意飛揚,可誰又知道他身上又背負過多少虧欠?


    他本以為母親會長命百歲,但隻有真正得到消息才知道,這世上並沒有那麽多團圓美滿,他當時還在長城,甚至想留在長城,也因為母親病重的消息傳來才回到吳國。


    但最終他還是沒能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麵。


    “是我錯了,所以這些年來,我從來都不敢跟父親吵架。”高長恭低著頭自語道。


    “什麽?”母親似乎沒有聽清,輕聲問道。


    但她的麵容卻在極速地衰老,皮膚變得蒼白,眼神變成了一個深邃的空洞,最後身軀像是沙塵一般開始逐漸四散。


    “是我……”高長恭抬起頭來,正想對母親說些什麽,卻發現麵前的臉換成了一張曆經風霜卻依舊剛毅英武的臉頰,一雙鷹眉微微上挑,目光裏像是帶著幾分恨意。


    木蘭。


    “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這個一身戎裝的女將軍,說起話來依舊鏗鏘有力,就好似她手裏的戰刀一般棱角分明。


    “你說過,你會留在長城,你會……留在我身邊。”木蘭冷漠地望著高長恭,繼續說道,“可你卻隻留了一封書信,隻言片語就從我身邊離開,再沒有回來。”


    高長恭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因為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他對不起木蘭,當初他也的確有這樣的想法,想要永遠地留在長城,和木蘭廝守在一起,但世事的變化,卻讓他的心願無法得償。


    “宛陵……他需要一個幫手,一個足夠強大的幫手,而吳國的百姓們,他們同樣也需要一個穩定的庇護。”高長恭低聲回答道:“我對你說的話並沒有假,隻是需要一些時間……”


    但他的話語聲被木蘭尖銳的問題所打斷了。


    “時間?你覺得我真的還會傻傻地呆在原地等你?你以為我是誰?你的女人?仆人?還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隸?”


    木蘭站在床前,居高臨下,她的左眼有一滴淚正在向下滑落,但目光之中卻是那般陌生,看著高長恭就好像在看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


    “我身上流著的是木氏的血,曆代先祖的責任如今就在我肩上,我必然是要成婚的。至於成婚的人到底是誰,我木氏軍中多得是獨擋一麵的英雄,不會缺你這麽一個‘荊吳大將軍’。”


    說完,木蘭就轉身離去了,明明是打開門出去的,卻像是走進了一片光明裏,背影在頃刻間被吞噬。


    “木蘭,等等!”高長恭從未感覺心中有那樣疼痛,就好像腹中有數萬隻蟲子在不斷地鑽來鑽去,啃噬著五髒六腑,急切間,他用盡了全力從床上一躍而起,但才沒多遠就頹然地摔落在地麵上,發出“嘭”地一聲悶響。


    他很久沒有爬起來,因為他知道那姑娘已經離開。


    這時候有一雙手托起他的手臂,似乎正想把他攙扶起來,抬起頭一看,高長恭一怔,低低地道:“宛陵。”


    是以前那個宛陵。


    作為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宛陵的性情和他完全不同,從小他就是個懂事謙和的人,學識也遠超同輩,放在任何長輩眼裏,都是一個足以肩負起一家一族興衰的英才。


    因此他的雙目雖然不如他弟弟臥龍靈動,卻在其中蘊含著一種洞察一切的光亮。


    “讓你撐這麽大一個荊吳,實在苦了你了。”諸葛宛陵用力地把高長恭攙扶了起來,一路帶著他回到床上,微笑道:“我知道的,臥龍有他自己的想要的東西,所以他無論為荊吳做了多少,都隻不過是求仁得仁罷了,而你不同,你為了我和荊吳的百姓,終歸還是犧牲了很多。”


    被這樣誇讚,高長恭並不高興,反倒有些難過地道:“別這麽說,論犧牲,我不過隻是犧牲了一份兒女私情,算得了什麽?而你呢,你為了吳國百姓,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如果現在再讓你選一次,你後悔嗎?”


    “當然不。”諸葛宛陵的笑容中帶著滿足,伸手拍了拍高長恭的肩膀,“這就是我想要的天下,荊吳……這名字很好,荊楚幫和吳國兩者相融,重造了這片南方之地,百姓豐衣足食,不再受戰亂之苦。你和臥龍都做得不錯,甚至比我想得還要不錯。”


    高長恭難得露出幾分輕佻的笑:“還是第一次聽你這麽誇人,看來這的確是我在做夢,雖然這種事情聽著就不像是我,但好歹重見了你一麵不是?”


    麵對著熟悉的麵容,高長恭凝視許久,突然長歎了一聲:“其實我還是後悔,當初居然就答應了你那荒唐的要求,我明明可以阻止你的,明明可以……”


    諸葛宛陵含笑坐著,什麽都沒有說。


    高長恭也不在乎這些,隻是絮絮叨叨地開始說起這些年的一些事情,有創業的艱難,有戰爭的殘酷,有戰鬥的艱險,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日發生的一般曆曆在目。


    但不知道怎的,諸葛宛陵聽到後來卻突然站了起來,開始想著門外走去。


    高長恭終於有了幾分力氣,匆忙地追了上去,卻還是晚了一步,眼睜睜地看著諸葛宛陵消失在光芒的那一邊。


    他想要追出去,卻感覺那片光芒有一股抗拒的力量,逼得他踉蹌地後退回房間裏。


    此時萬籟俱靜,空蕩蕩的房間裏,似乎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而他的心念很亂,亂得居然沒有察覺房裏殘存的那一絲不尋常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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