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像是兩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的寒暄。


    一般來說,接下來應該繼續問問這些年對方過得好不好,妻兒如何,身體如何,是否有生重病,是否……還記得以前兩人那些快樂的過往。


    然而,公輸般神情嚴肅,片刻思考之後道:“我,來找一個答案。”


    “答案?”巨子沒有料到公輸般會是這樣的回答,仔細咀嚼一番,卻又聽出了裏麵一些不同尋常的意思,搖搖頭道:“你知道的,你離開沒多久老師便已病重逝去,即使你今天再回來,估計也不會有人能回答你什麽了。”


    似乎是擔心這樣的回答無法滿足公輸般,他又補充了一句話道:“老師臨終前,我曾問過他為什麽那樣對你,他說自己這一生坦蕩,但唯獨對不起你這個學生,怕是不會再有償還的機會了,隻望來生……”


    “來生?”還沒等巨子說完,公輸般卻冷冷地打斷了他,“老頭子說得倒是輕巧,來生?來生能做什麽?給我當牛做馬嗎?然後呢?他就能把我兄長的命還給我,把當年公輸家的那一條條命都送回來,再把……”


    他猛然用一隻手撕裂開自己右腿的褲腿,把那條機關打造的假腿完全呈現在巨子麵前,他厲聲道:“再把我的這一條腿,和你身下的那個位置都還回來?笑話!若他現在死而複生,我倒是可以出手殺了他,再把他重新埋回土裏。”


    巨子當然知道公輸般所遭受的不公,至少在他看來,以公輸般當年的能力,這巨子之位自己未必能奪得過他。話說回來,即使他贏了又如何?這麽多年,這個巨子之位真就讓他過得更好?


    年輕的時候,他當然有過雄心壯誌,隻覺得這一國上下,都是他的臣民,隨著他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會響應他的號召。


    他勵精圖治,每日隻睡三個時辰不到,整日批閱案卷,振興兵事,先是重用趙闊的祖父,後來重用王玄微,終於一舉戰勝諸國聯軍,奠定墨家如今天下第一大國的根基。


    然而隨著時日增長,待到雄心消退,隨後湧上來的,卻是一種無力感。


    舉國上下皆仰賴於他一人,然而他終歸不是超凡脫俗的神靈。他一樣也會犯錯,更會對錯綜複雜的朝堂格局而感覺到回天乏術,許多事情絕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對於一統天下的心思反倒是逐漸地淡了。


    而或許是隨著身體的逐漸衰老,他心中那股內疚的情緒也越發的厚重,甚至許多時候讓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不可能再彌補你當年所受的不公,然則……”巨子歎息道,“事已至此,我們都已經老了,那些過往的事情一已經再難挽回了,就算是師兄還能把老師再殺死一次又能如何?你知道的……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還沒有過去。”公輸般搖搖頭,“我想要的答案,並不是老頭子能給我的,相反的,隻有你才能給我答案。”


    巨子注視著公輸般,一開始有些不明白,但與他的目光交匯許久之後,終於明白了公輸般想要什麽。


    他想要勝負。


    當年那一戰,他輸給了自己,然而之所以他會輸,是因為老巨子在背後偷襲了他。


    如今他回來了,隻是想要知道,若是沒有老巨子偷襲,兩人之戰,到底誰勝誰負。


    這不單單是他和自己的戰爭,更是他和老巨子之間的戰爭,他想要知道的是,他和老巨子之間,到底誰才是正確的那一個,如果他能勝過自己,自然就代表他一生所鑽研的,並非旁門左道。


    而若是敗了,隻能說明老巨子的眼光並沒有錯誤,選擇自己作為巨子反倒是明智之舉。


    “或許師兄你早已經勝了。”巨子低下頭,聲音同樣有些低沉,“你敢於和老師爭,而我不敢和老師爭,你敢於脫離老師的教條,自立門戶,而我卻隻敢亦步亦趨,聽從老師的教誨……你的眼界裏,早已沒有了我,隻有老師。”


    頓了頓,他發出了第四次歎息,隨後擺了擺手轉過身道:“不過……既然你想要答案,那隨我來吧。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也該去見見老師,給他上一柱香才好。我們就在他的麵前,真正分出勝負吧,一如當年。”


    “很好。”公輸般點了點頭,緩緩地踱步,跟上了離去的巨子。


    “巨子……”仲夫子還想要勸說什麽,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也是隻能注視著兩人逐漸踱步而去。


    大殿內的百官們則是一個個讓開了道路,看著兩人在大殿中心的地毯上緩緩向前,燈火拉長了他們的影子,緩緩晃動著,好像是兩個孩童在相互嬉戲。


    仿佛他們過往的那樣。


    兩個孩童嬉戲著彼此交替前行,最後像是發現了什麽奇妙的地方,於是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嬉戲著鑽進了大殿深處的黑暗之中,機括的聲音響起,再沒有人能找到他們的蹤跡。


    在一片風雪之中,秦軻再度看清這座宏偉的雄城,還是不免又發出了聲聲驚歎,隻能說這座天下第一城實在是令人太過驚訝,足以讓他這個“鄉巴佬”每一次看見都肅然起敬。


    而在等待入城盤查的同時,他也隨便猜測了下當初前朝到底是如何強大,才能動用數十萬人建立了這樣一座城池。


    輪到他的時候,城門的守衛也是發出了有種的感歎:“回來了?老遠就看見你的戰馬了,真是不得了。”


    一身火紅的赤火馬嘶聲響亮,在秦軻的牽動之下還是顯得有幾分不耐煩,似乎對於自己不能再盡情的奔跑而感覺不滿,四肢在地上踐踏了好幾次,鬧得鼓起勇氣想要去摸摸馬鬃的守衛也隻好訕訕地收回了手。


    秦軻也是帶著幾分歉意的笑了笑,雖然說他和這個守衛不怎麽熟悉,不過這個守衛倒是個愛馬之人,居然隻是因為見過赤火兩次,便深刻地記住了自己,算得上十分用心了。


    隻可惜赤火向來高傲,不肯輕易讓人撫摸,若非是與高長恭親近之人,它甚至都不會抬眼好好看上一眼,所以守衛的願望怕是隻能落空了。


    一路進城,順著熟悉的道路徑直到了盧府。


    “從那之後,墨家巨子就沒出現過了?”秦軻瞪著眼睛,喝了一口捧在手心裏的熱茶,繼續問道,“那公輸般呢?”


    對於公輸般,他還是有些好感的,至於他和墨家巨子到底有什麽恩怨,他反倒沒有太多問,反正那些陳年舊事,估計也隻有一些老人才知道。


    阿布搖了搖頭,遺憾地道:“都沒有再出現過,算算已經十二天了,墨家朝會也停了十二天,據說墨家巨子和公輸般去的是機關城第五層,那是供奉曆代巨子的地方,隻有巨子本人才有資格打開,所以墨家最近雖然議論紛紛,卻也隻能靜靜地等。”


    “唔……”秦軻思索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也沒法說出什麽建設性的話,於是繼續聽阿布敘述有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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