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個白天,到了夜裏才停止下來。


    雖然室外依舊清寒且有風,尋常百姓家這時候大多都躲在屋子裏取暖,但公輸家的大宅裏卻是一片熱火如潮。


    地上的雪早已經被下人們打掃幹淨,就連透風的大門也被屏風給遮得嚴嚴實實,火爐裏的火熊熊燃燒,一些畏寒的老人們穿著棉襖靠著火爐,感受著那股溫暖,臉上露出祥和的笑容。


    而年輕一些的公輸胤雪叔叔輩們,則早已經按捺不住,開始在酒桌上你來我往,甚至還拉扯進了不少小輩,彼此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樣子,滿臉酡紅,身形搖晃。


    因為公輸胤雪受封行州郡守的事情,這場慶祝的宴會已經持續了一個半時辰,戲班子也已經在台上唱跳了很久,卻好像永遠都不打算停止,甚至門外還在湧進賓客,備著臨時準備的厚禮,一箱又一箱,一盒又一盒地往院子裏送。


    “同福客棧佟老板!禮!五百金!”報禮單的下人依舊挺立著,滿麵紅光如火。


    雖然說燒熱灶這種事情古來有之,相比較雪中送炭缺少一份真情實意,可這也代表了公輸家如今的地位,總是讓人高興。


    秦軻、蔡琰等人縮在偏僻一些的一張桌子上,同樣也已經喝得微醺,從臉上蕩漾出一團緋紅。


    “你輸了,你喝,你不喝你生兒子沒……”高易水並非氣血修行者,所以雖然豪飲卻是酒量不濟,言語已經開始打結,雙眼中的朦朧霧氣使得他看不清眼前的場景,卻不知道為什麽憤怒起來,大聲喊叫,“說好喝一杯,你還想耍賴!”


    隨後他猛然地向前衝了上去,撞上了院子的一顆棗樹,然後兩眼一翻,當場就倒了下去。


    秦軻等人先是嚇了一跳,隨後又是一陣哈哈哈地嘲笑,索性也不去攙扶,任由高易水一個人在草間打起呼嚕來,而若是有人仔細看,就會發現高易水的身下還壓著一個人,身形肥胖,滿臉酡紅,正是隨軍出征的太學堂學子趙謙,小名叫小千的那個。


    沒多久,高易水翻了個身,咕噥了一聲:“這枕頭軟和。”隨後再度發出鼾聲。


    這次隨軍出征的太學堂學子共有五十幾人,那場大戰過後,有八人已經馬革裹屍,以身奉國。


    活下來的人裏,一部分是去了行州協助朱然,一部分則被高長恭帶來了錦州,一直到這幾天才被允準離開軍營,正好趕上這場大宴,自然也顯得放肆了一些。


    “阿軻!幹了這杯!老子還以為你死在唐國了呢。刀光劍影的……說實話那天在戰陣裏,我都快尿了,總感覺下一刀就會砍到我腦袋上,嘿,偏生老子沒死,結果死在我手上的唐國人倒有七八十來個。唉,可惜了,隔壁班小卓,你還記得吧?喜歡吃芝麻糊的那個……嗚嗚嗚,老子親眼看見小卓被唐國幾個畜生刺了個透心涼,又被一隊騎兵踩得不成樣子,老子卻連他的屍首都帶不回去……”


    大樓已經喝高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頑固地坐在凳子上,一碗接一碗地喝著,每次都是一飲而盡,豪爽之餘,也讓秦軻覺得心驚肉跳,生怕他把自己給喝死了。


    其實秦軻也明白,經曆一場那樣浩大的生死,所有人的胸口都像插了一把刀,稍微一動便疼痛無比,那些一起讀書、打鬧、看戲、喝酒的朋友們,至今還在他們的記憶中衝他們微笑,可一轉眼,又像是泡沫一樣散去了。


    親人朋友死去的悲傷過後,最讓人不敢麵對的,是害怕,好像有什麽東西永遠也無法挽回,從此以後,你的身旁就少了一個人,眼前的路就多了一份孤寂。


    酒是療傷的良藥,它不單單可以殺死傷口上附著的毒素,進入腸胃之後,也能讓人暫時回過頭,去仔細地端詳,凝望,那些自己已經失去的一切。


    如同夢境。


    不過秦軻卻也發現在酒桌上有個人顯得有些沉默,既沒有和人不停地拚酒,也沒有哭哭笑笑,隻是一直安靜地坐在一旁,緩緩地喝著火熱的酒水,隨後望向戲台上咿咿呀呀的戲班子看得出神。


    “張明琦,怎麽了?”秦軻坐到他身旁問道。


    張明琦有些吃驚,似乎是意外為什麽會有人突然坐到自己身旁,又或者是意外為什麽有人會突然呼喚一個坐在邊角的他,隻是當他看清秦軻的臉龐,又露出十分簡單幹淨的笑容,道:“是你啊。”


    秦軻點了點頭:“他們都在拚酒,你怎麽就坐在這角落裏一個人喝?還是跟之前一樣沒法跟他們相處嗎?”


    “相處?”張明琦看了看他,搖了搖頭,“反倒是超乎我的預料,你可能還不知道,還沒離開荊吳的時候,我跟他們就還處得不錯。隻不過你應該知道,像是我這樣的人,始終都會跟他們隔著一層,雖然很多時候就連我自己都忘記了這一點。”


    “為什麽要這麽說?”秦軻卻不怎麽讚同,“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張明琦帶著自嘲地笑,低頭飲酒的動作竟然像是一個老翁:“你知道這樣的酒,我當年每天都有得喝,甚至在我生辰的那一天,我包下了整棟酒樓,宴請幾乎所有我喜歡的人。那時,我吃的是建鄴城最好的酒樓,糕點也必須得是出自那三大點心坊的才能看上眼,我隨便一件袍子用的都是織娘們一年也織不了幾尺的細絹絲綢,常常我剛說要出門,仆人便已經給我準備好了建鄴城裏數一數二的烈馬……”


    他擺了擺手,示意秦軻先不要說話,隨後道:“我說這些,並不是要在你麵前展示什麽,事實上我現在也沒有什麽可展示的,現如今,就這樣的一壇子酒,我得花一年俸祿才能喝上,桌上這桌酒菜,就算是把我賣了也買不起。我現在就是個窮鬼,除了一條賤命之外,什麽都沒有。”


    “可是那畢竟是我經曆過的事情。”張明琦沉重地道:“你知道麽,我曾經過慣了那樣的日子,不必去管五穀什麽時候成熟,想的都是哪家酒樓的酒菜好吃;我不必知道如何上房修瓦,卻能住在建鄴城華貴的大宅子裏;我不知道鄰家小家碧玉今天是在河邊洗衣服還是給地裏澆水,可我知道建鄴城裏哪家青樓的姑娘好看。”


    “既然如此,我怎麽可能真正融入到他們當中,讓他們做到一視同仁?”張明琦苦澀地搖了搖頭,“你可能不知道,很多時候他們說的東西,我甚至聽都聽不懂,而我經曆過的那些,真扯出來說,恐怕又隻能遭來一堆白眼……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隻不過我被我那個世界強行踹了出來……”


    秦軻一時沉默。


    是啊,他和張明琦之間本身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盡管兩個世界從未斷絕聯係,但其中依舊存在著巨大的溝壑,甚至讓人一生都難以跨越。


    在他還在稻香村裏種地過日子的時候,可曾會想到,外麵世界的人可以動輒數百金地送禮,僅僅隻是為了彼此之間拉近一些距離。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在一個平麵上的,而不同平麵上的人,自然都會有不同的對世界的認知方式。


    就好比公輸胤雪有她所能看見的東西,高長恭也會有他對墨家朝堂獨到的見解,換成是那個處於深宮之中的諸葛宛陵,他腦中的東西,也必定有著不可為外人道也的隱秘。


    那他自己呢?


    他究竟該看到什麽?又該思考什麽?


    秦軻失神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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