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將軍身死的消息,很快就在口口相傳之中鬧得人盡皆知,而當那些負隅頑抗的林信舊部們親眼看見了那顆懸於旗杆的頭顱時,如同晴天遭了一道霹靂般,潰敗如潮水。


    而有關於王玄微在平穀外的消息,更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使得他們根本無法再節製下麵的部隊,局麵至此已經徹底扭轉,勝利的天平完全地倒向了郭開這一方。


    這是世人天生的一種私我的稟賦,在林信身上有,在胡天身上也有,而在軍中那些最樸素、最普通的士兵身上,隻會體現地更加簡單直觀。


    對於他們而言,投降也好,突圍也好,隻要能讓自己活下去,都可一試。畢竟,很多人投軍時的初衷,並不是保家衛國,也不是平步青雲,而僅僅隻是為了吃上軍糧,再給家裏多幾兩銀子的補貼罷了。


    胡天已經當著眾人的麵對張九新好一番恭維,更是表示願意交出手中軍權,讓張將軍接管所有兵力,一時間張九新麾下足足有了八千餘人。


    其實現如今的張九新,已有了林信之前夢寐以求的實力,若是他真的有心反叛,至少這平穀裏無能可擋得住他了。


    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手中的權力燙手,所以他才會毅然殺死朱先生,等同於斷絕了投降唐國的唯一可能,以此博得郭開和汪南那邊的信任。


    當然,想要弄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秦軻也是花了不少時間,在這方麵,他自認距離高易水還隔著一道深深的鴻溝,短時間內是無法跨越的。


    這是一種閱曆上的差距。


    遊曆天下多年的高易水,早已在那口大泥潭之中如魚得水,學會了各種洞察人心的本事,在他的腦中,輕易地能將利益和人事相互結合思考,自然更加周全、有理有據。


    “末將無能,讓大人遭受如此危難,心中疼痛猶如挫骨穿心,恨不能以身代替大人。”


    秦軻抬眼望去,幾位將軍正跪在郭開麵前痛哭流涕,仿佛曆經了千難萬險,終於在萬古長夜之中重見青天,一時情難自已,哭聲嚎啕響徹三軍。


    隻是秦軻心裏卻沒什麽感動之情,反而偷偷別過臉去,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哈哈大笑起來。


    他知道事實真相,在他看來,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分明隻是一場惹人發笑的鬧劇,所謂什麽“無能”或者“錐心之痛”,更是無稽之談。


    張九新和胡天他們如果真的一開始就存了這般想法,根本不需要秦軻隻身前去遊說和威脅,他們自己就能舉起反抗林信的大旗——說到底,還是王玄微這個“謀聖”的名頭,加上那杜撰出來的“一萬黑騎”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


    但被底下那些不明真相的士兵們看在眼裏,卻真真切切地相信這幾位將軍從一開始便沒有生出反叛之心。之所以會跟著林信搖旗呐喊,隻是因為想要暴露出林信的野心,找出那個一直在攛掇行州軍投降的唐軍來使,這才要忍辱負重,見機行事。


    自然,這些沒讀過什麽書,更不懂權謀的小兵們心中油然一股崇敬之情,一想到之前生出反心的真情實意,感到羞愧不已。


    “莫要行此大禮……”郭開攙扶著張九新緩緩站起身,他的臉上同樣帶著幾道老淚,另外幾位將軍相互哭成一團,也顫抖著雙腿站了起來。


    “張將軍,你也不必自責。”郭開幾番努力,終於讓自己有些渾濁的老眼不再流淌出眼淚,略顯疲倦的麵容上,呈現出了溫和的笑容,一邊輕拍著張將軍的肩膀。


    “張將軍忠義無雙,此次事件都是那叛逆處心積慮,但幾位將軍心中坦蕩,我自然再清楚不過,待回了行州,我必定親自為幾位將軍上表,好讓巨子提拔重用幾位將軍!”


    張九新身體微微僵硬了一瞬,很快堅決搖頭道:“大人!您這是折煞末將……末將為墨家盡忠,為大人盡職,本就是分內之事,此番我一直受製於林信,險些害了大人的性命,又有何麵目讓大人親自上表求封賞?大人,請一定收回這句話,否則末將……”


    他再度用力地跪了下去,神情嚴肅地道:“末將這就跪在此處,不起來了!”


    郭開臉上也立刻換上一臉沉痛:“張將軍這是說的哪裏話?你乃有功之臣,若沒有你和幾位將軍大智大勇,又怎能順利平息這場叛亂?這上表之事,我是必然要做的,不僅僅是為了你們,更是想讓世人知道,我墨家對忠義的看重。”


    “大人。”張九新露出感動的神情,“末將自當受領大人心意,可經此一事,末將才明白了自身鄙陋,更不擅帶兵,早該辭去這將軍一位,讓軍中有誌賢能之人得到晉升。”


    幾位將軍聽到張九新這話,也是跟著紛紛跪了一地,道:“大人,我等也請辭將軍之位。”


    “你們這在做什麽!”郭開震驚地瞪大了雙眼,道:“諸位將軍是我墨家棟梁,將軍一職怎可說辭就辭?我若答應了幾位將軍,豈不是讓世人說我老眼昏花,不懂得任賢用能?”


    張九新五體投地,用力搖著頭喊道:“大人!這都是我們自己的決定,與大人無關,還請大人成全!”


    “還請大人成全!”幾位將軍異口同聲。


    其實不管是郭開、身後站著的汪南,還是地上跪著的張九新、胡天等人,一個個心裏都跟明鏡似的。


    站在郭開的角度,自然不可能繼續讓這些曾經與“叛逆”共處的幾人再位於軍中重要的位置上,之所以他會這般表現,隻是對張九新等人的一種試探。


    而張九新等人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拚命一口咬死了要“辭去將軍之位,回歸布衣”,不肯鬆弛半分。


    他們清楚,如果哪怕表現出一丁點對這個千人將軍位置的留戀,都會讓郭開心中有疑,進而重新評估他們的“悔痛”和“忠義”……


    多次試探之後,郭開的神情終於真正舒展開來,一口答應了幾人辭去千人將軍職位的請求,但不是現在,而是回到行州之後。


    這場仗還沒有結束,軍中尚需統兵之人。至於上表的事情,郭開也沒有收回,隻是從“提拔”改為了“賜爵”。


    幾位將軍也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腰板稍稍挺立了一些,他們這才相信郭開是真的打算放他們一條生路,甚至因為郭開堅持要給他們上表賜爵而感動萬分,眼眶裏的淚水也多了幾分真摯。


    爵位雖說看似沒有實職,卻是一個能光宗耀祖,代代相傳延續的東西。如果他們的子孫將來還想從軍,有了爵位就不必再從最底層的士卒做起,如果想要習文,爵位在身也能助他們在進位之階上走得更為平穩……


    這樣的好事,他們上哪兒去找?


    秦軻站在不遠的地方,完完整整地看完了這場戲劇般的表演。


    不知不覺間,他的耳畔好似響起了高易水那慵懶的笑聲,對他輕輕解釋道:


    “一來,他安撫了幾位叛將,讓他們接下來突圍的時候,能死心塌地跟著他衝鋒陷陣。”


    “二來,等打完了這場仗,郭開也可名正言順地將他們踢出行伍,斬斷後顧之憂。”


    “三來,郭開此舉穩定了軍心,讓原本心中發虛的那些普通軍士們心中安定下來。想想郭開連幾位將軍都可寬容,又怎會處置他們這些聽命辦事的小卒子?”


    當然,按照高易水那放縱不羈的性情,他此刻應該還是在錦州繼續吃喝玩樂,這個聲音自然不可能是“鬧鬼”了或他修為突破到聖人境的“千裏傳音”,那幾句解釋,純粹隻是秦軻自己心中所想罷了。


    想到這裏,秦軻莫名地感歎了一聲人心難測,卻在感歎之後,又有些好笑自己現在怎麽跟高易水那老滑頭一個德行了。


    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沉思,哨兵的驚叫像是一隻落單禿鷲在曠野中倉皇的哀鳴。


    “大人!平穀外有動靜!火!大火!唐軍大營著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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