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的工夫,公輸究和夫人林氏聯袂而來。


    公輸究依照禮數先攜著林氏對公輸仁深深一禮,隨後才轉頭望向了公輸胤雪,這一望,他的眼睛頓時一亮,仿佛是見到了失散十多年的親女兒一般趕忙開始噓寒問暖,甚至很快從布滿皺紋的眼角擠出了幾滴眼淚,做足了身為長輩應有的關懷樣子。


    同時,他當然不會忘記趁著這種時候抨擊一下老四公輸察:“四弟也真是的,自家親侄女死裏逃生,還帶了侄女婿回來,這麽大的事情,他倒是隻惦記著打獵了……”


    公輸察與他明裏暗裏相爭多年,能踩一腳是一腳,但公輸仁顯然不怎麽高興他提起這件事情,隻是擺擺手:“四弟從小就是那個性子,就算家裏天塌了,估計他也做不出幾分緊迫模樣來。不說他了,都快些坐下吧。”


    碗筷的碰撞聲中,一家人在飯桌上看起來倒很是和睦。


    公輸仁居中坐著,時不時與公輸究和公輸胤雪說些家長裏短,心情不錯,笑得也爽朗。


    但他是久病之軀,今天能在這裏坐著與眾人說這麽久的話已是極為難得,幾聲咳嗽之後,他終於是在老仆人的再三催促之下長歎了一聲,由著老仆人推著他的輪椅,離席而去。


    湧動的暗流藏在平靜的湖麵之下,逐漸有浮上水麵的跡象。


    廳堂上現如今是兩對夫妻,一對真,一對假。


    以前的公輸胤雪以為,隻要討好了公輸仁,她身為二房的大女兒,總還是能有一席之地,能護得弟弟周全,守好本該屬於弟弟的那份榮華,但自從經過那場生死之後,她終於明白,這世上的一切爭鬥,越是往深了去,越是隻能短兵相見,血濺五步。


    這一次公輸究沒能殺死她,那必然還會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公輸胤雪的臉上還是帶著笑意,與林氏之間挨得很近,兩人親密說話好像是親母女一般,但在秦軻眼裏,公輸胤雪的笑中帶著森然的冰寒,仿佛一根根無形的冰錐,悄無聲息地刺進了林氏和公輸究的心口之中。


    公輸究看著他這侄女如今的樣子,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公輸仁一走,她應當會十分憤怒地站起來質問一番,最起碼也該旁敲側擊地說幾句難聽話膈應一下自己,可她似乎是真的一點也不想再提起之前遇險的經曆了。


    隻是這非但沒有讓他感到安心,反倒是讓他的心一分分地暗沉了下去。


    他很明白,一個人若是能忍下屈辱,顯然是會有更波瀾壯闊的後手,而她所有的後手所要圖謀的究竟是什麽,他從一開始便了然於心。


    但現在還不是他們雙方撕破臉的時候,公輸究笑著道:“胤雪呀。馬上也要入冬了,這一段兒你就先不要再出門辦事了吧,留在家中多歇息歇息。正好,這位未來姑爺也在,聽大哥說已經給你們定好了日子,這是大喜事啊!你看,流民那邊的事情你也別再費心了,讓未來姑爺多陪陪你,有什麽難處多和你三嬸嬸說道說道……”


    “謝謝三叔。”公輸胤雪微笑著點頭應和,“三叔說的這些,大伯剛才也吩咐了,這些日子,我就留在家中,至於運糧接濟流民的事情,大伯會另外安排人手,總不能真讓那些流落到錦州的百姓們餓著肚子吧。”


    “嗬,流民,那都是一群白眼狼。”公輸究嗤之以鼻,筷子頭夾起了一粒花生米,在半空中虛點了兩下才放進嘴中細細咀嚼,道:“他們就是想湧進城來白吃白喝的。我們公輸家開得可都是自家糧倉,這粥棚設了這麽些日子,早對他們仁至義盡了。再說,大哥讓你設粥棚,不過是給錦州百姓麵前做做樣子,彰顯一下我公輸家的大家風範。你呀,就是太過仁厚,要麽這樣,我派些人去接手那幾個粥鋪,要有敢鬧事的,有一個算一個,統統打出城去。”


    “三叔說的氣話。”公輸胤雪當然沒有愚蠢到會答應公輸究的提議,若是公輸究真的派些地痞流氓跑去她辛苦設立的粥鋪到處驅趕流民,別人隻會以為這是她公輸胤雪外出買糧遇險,把氣撒到他們流民頭上了……


    “三叔關懷胤雪,胤雪心中感激,隻是這災年接濟百姓之事,可是當初老祖宗留下的族規,怠慢不得。”


    公輸胤雪一下子搬出了族規,公輸究嚼著花生米的動作漸漸有些僵硬起來,隻能是尷尬笑笑,不再多說了。


    不過,他本來也隻是隨口一提,並不是真的打算靠這種小伎倆吸引公輸胤雪上鉤,假如公輸胤雪剛才一口答應下來,他反倒要在心裏暗自嘀咕這裏頭是不是有詐了。


    有些時候,公輸究也很欣賞他的這個精明的侄女,可每每想要打心底地讚歎幾句,最後都歸結到一個恨鐵不成鋼的想法:自家的那倆臭小子,怎麽就學不到公輸胤雪的一分半點呢?


    他心裏暗暗惱怒,把目光轉移到了一旁看似不相幹的秦軻身上,眼神越發深沉起來。


    錦州城裏最大的客棧隻有一家,即是開在城南普元大街上的祿樂居,最高的樓宇幾乎如一座小山般巍峨,雕梁畫棟,簷角如飛,光是站在那氣派的大門口,都能立即感受到迎麵而來的不凡氣勢。


    不過對高易水一行三人來說,再高的樓宇,再氣派的大門,終究還是遜於荊吳、唐國的王宮,所以他們一路進來也沒顯出太多驚豔之色。


    高易水懶懶地打了個嗬欠,道:“咱們先上樓等著吧,想來阿軻今天會想法子來見我們一麵,哪怕脫不了身,也該會傳些訊息的。”


    阿布點了點頭,一步步上樓,卻又在一步一緩之中猶豫著:“如果……阿軻為了五行司南真要同那個姑娘成親……那我們又該怎麽做?”


    他的身邊掠過蔡琰輕盈的身影,她一溜煙地跑進了自己的房間,竟是一句話都沒說,“砰”一聲關上了房門。


    高易水抬頭看了看,又看向阿布,無奈道:“你看,我在路上就說,先不要提這件事兒。”


    阿布不解,道:“她怎麽了?”


    “怎麽了?”高易水翻了個白眼,氣惱地用手上的折扇敲了一下阿布的頭頂,“我都懶得說你,你跟阿軻一樣,都是個榆木腦袋。我問你,你和那位嬋兒姑娘後來如何了?”


    “什麽如何?”阿布傻傻地瞪著眼睛:“從唐國離開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麵啊……算算也有不少時日了,你現在提這做什麽。”


    高易水又舉起了扇子,咬著牙卻再次放下了,搖搖頭,一臉喪氣地繼續上樓。


    阿布無語,他實在弄不懂高易水說的啞謎,但看著高易水一副不想解釋的樣子,他隻能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打坐練功。


    那次與路明幾人搏鬥之後,他幾經摸索,終於也是進了第三重境界。


    隻不過相比較秦軻,他的這第三重境界並不穩定,仍需要花費大量時間靜坐來固本固息,使得那些沸騰的氣血能在戰鬥中各自運行到最佳的狀態。


    這一打坐,就到了黃昏時分,直到他聽見門外有人敲門,這才終於睜開了眼睛,他聽見高易水的聲音:“來我房間。”


    是阿軻來了?


    他心中一凜,趕忙地穿好靴子,從床榻上爬了下去,一路直到高易水的房間裏。


    (馬上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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