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也可以理解父親的想法,他也真的是死馬當活馬醫,附近的道觀、寺廟裏的真人大師他都請了不少,空耗錢財不說,也沒看見臥龍有半點好轉。衝喜雖是下下策,可總好過什麽也不做。”


    “正好這時候隆中有位柳員外家的閨女,出嫁當天,丈夫醉酒縱馬上山葬身與狼吻,算是新婚守了寡……雖然旁人都勸他說這女子命硬,克夫。我父親則是冷眼一個個看過去,說臥龍都已經這樣了,克夫?他隻求女子不會被被臥龍身體裏的厲鬼給嚇死才好。”


    “對於這樁婚事,臥龍沒表示讚成,也沒表示反對,隻是說一切聽父親安排,又聽話地去柳員外家登門拜訪了一次。平日裏的臥龍除了時不時地在嘴裏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之外,倒是跟普通人沒什麽區別,甚至有人評論他身形高大,英姿卓絕,一舉一動有英武之氣。”


    “柳員外更是與他相談甚歡,尤其欣賞他無所不包的學識,甚至說他有王佐之才,自然對這樁婚事沒了異議。”


    “婚事安排在三月之後的吉日,兩家人來往頻繁,盡顯親近。隻不過臥龍通常都在書房裏翻閱典籍,誰也不知道他要查什麽。後來家裏的書不夠了,他就天天去書局呆著,晚上隻睡兩個時辰,醒來隨便吃點粥、餅便算解決。”


    “柳員外看自己這位女婿這般好學,幹脆就破了規矩,開放自家書樓給臥龍,讓他在裏麵潛心修學。說怪也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臥龍發瘋的次數越來越少,兩個月後,幾乎與正常人無異。父親這才放下心來,也樂得臥龍呆在親家翁家裏。”


    “一切事情似乎都在變好,父親甚至又喝醉了酒,隻是這一次,不是怨憤,而是欣喜了。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會越來越順利的時候……”


    諸葛宛陵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麵,似乎談到這裏,讓他的心緒有些不好,“臥龍又失蹤了。”


    “又失蹤了?”秦軻看著諸葛宛陵,奇怪地道:“上一次失蹤都還不知道是去了哪兒,怎麽現在又失蹤了?”


    諸葛宛陵看著那逐漸幹涸的墨,上麵倒映著他有些蒼白的臉,他輕聲回答道:“或許,隻有他本人知道。”


    當然,還有一些人同樣也知道,比如劉德……雖然他也隻是知道一小部分罷了。


    “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連父親都以為,臥龍這些年在外麵受了不知道多少苦楚,不可能再莫名其妙地往外跑,當然也不會想到要安排人專門守著他。明明就剩半月時光即要成親,他就這麽突然消失,父親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暈了過去。”


    “等到他醒過來。我給他拆開臥龍的信件,他在信上說,多虧了柳員外家裏的藏書,他現在心裏有了一個想法,隻是需要一次證實。他沒法再等半個月成親,隻能是向父兄謝罪一聲,等到他找到了想要找的東西,他自會回來。”


    “父親卻已是氣得說不出話來,臥龍一跑,與柳員外家的婚事也就此告吹,不過柳員外倒是沒有怨憤我們家,那位老人家說……隱約也感覺到臥龍心中裝著一件天大的事情,這樣的人,就算成了親,也不可能被家室牢牢地拴住,既然如此,不如由著這匹野馬去跑,或許將來他真能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呢?”


    諸葛宛陵苦笑著道:“或許在當時,柳員外是唯一一個能理解臥龍的人,兩人雖沒真正結成翁婿,年齡也相差數十歲,可每每相談甚歡,算得上是難得的忘年交了。”


    “可這一次失蹤,我便再沒見過他。”諸葛宛陵長長地歎息道:“算算時間,十六年了。這十六年裏,我厭倦了紛亂的官場,退隱至江湖,機緣巧合之下建立起一個幫派,很快發展壯大,成了當時吳國境內炙手可熱的一派勢力,再後來……荊吳建立,父親……則是在一場重病中去世,沒能看見如今的荊吳。”


    “所以……師父直到父親亡故之前都沒有趕回去看一眼嗎?”秦軻眼神有幾分黯然,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結局。


    故事的結尾,老人望著空落落的床頂,或許兩眼已經昏花,或許思緒已然糊塗,卻仍希望臨死之前能再見一次心愛的小兒,但直到雙眼聚焦到無盡的黑暗,直到死亡的氣息彌漫整個幹瘦佝僂的身軀,他依舊沒有等到。


    那般絕情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師父嗎?


    “或許他也有後悔過吧……”諸葛宛陵望著燭火出神,似乎有幾點水光迷蒙了他清冷的眸子,“隻不過那時候的他……有些魔症了。竹杖芒鞋輕勝馬……縱然瀟灑,可錯過了那些時光,父兄從此不複再見,也是一件痛事。”


    說到這裏,他下意識握住椅子的扶手,因為太過用力,指節都微微發白。


    良久,他放開了扶手,神情已回複如常,平靜地咳嗽了一聲,抬手把杯中剩下的藥茶喝完,那一瞬仿佛像是有了一股喝下烈酒般的豪邁,他繼續道:“我也是在收到嘉魚居掌櫃的那封書信之後才知道,他這十六年來,一直都在苦苦尋求神器的下落。”


    “神器?那又是什麽東西。”秦軻感覺自己出生至今都未曾如此迷惑,先是那玄之又玄的“神啟”,現在又出現了神器,下一個出現的會是什麽?神靈本尊?還是一隻傳說能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金毛猴子?


    諸葛宛陵沒有說話,而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緩緩踱步到那同樣擺放著各種書簡的櫃子麵前。


    隨著他寬大袖子下素淨的手伸出,他輕輕地在櫃子上的一處毫不起眼的裝飾按了一下。


    “嗤”一聲輕響,櫃子角落的一處突然洞開,露出裏麵由翡翠玉石雕刻而成的盒子來。


    盒子並非拚接,而是完全由一整塊玉石製成,看上去渾然一體,在夜色之中泛著幽幽的光。


    諸葛宛陵小心翼翼取出那個盒子,端著他走到秦軻的麵前。


    不知道裏麵是放著什麽東西,但必然十分珍貴,否則如此昂貴且稀有的翡翠,誰會用它隻單純做個盒子?這麽大塊的玉石,可不是什麽醃菜缸裏的爛石頭。


    秦軻感覺到裏麵有一股熟悉的氣息,就好像是昨日初見一般。


    呼吸之間,秦軻感覺它逐漸蘇醒過來了,就好像一個真實存在的活物……


    那裏頭同樣有一顆心髒在跳動著,跟著他呼吸的節奏,那麽有力,那麽強壯,又……那麽貪婪。


    秦軻猜到裏麵是什麽東西了,但他還是強自按捺著心神問:“什麽東西?”


    諸葛宛陵緩緩地打開玉盒,火光下,裏麵兩隻鱗片上的暗紅色翻騰如血。


    它就這麽活了過來,就好像一頭厲鬼從陰間再度回到了陽間,長久的饑餓早已經讓它瀕臨瘋狂,上麵湧動起無數的黑色霧氣,一股濃鬱的血腥味幾乎鋪滿了整座大殿。


    朱然握著刀柄站在門前,盡管他已經預先預料到了這種情況,但感知到那股瘋狂的殺意,還是忍不住把長刀出鞘半截,眉頭一挑之間,他望著那隔絕了他視線的房門,好像下一刻就要衝進去。


    秦軻距離鱗片最近,那股滔天的怨氣與殺意似乎像是狂風一般刮在他的臉上,他身上不知道起了多少雞皮疙瘩,整根脊椎都在這樣的壓力之下繃緊而無法動彈。


    但黑暗之中,總會有光明亮起。


    而在玉盒之中,就在鱗片上霧氣已經凝聚猶如實質之時,有一道光芒從中綻放,幾乎是在頃刻間,就把這股黑色霧氣給炸得粉碎。


    原本已經快要觸摸到秦軻身體的霧氣失去了支撐,四散而去,斂入暗影之中,無影無蹤。


    那是一道帶著神聖和肅穆的光芒,高傲就好像一位君王,雖然帶著高高在上的威儀,卻也帶著溫暖的慈愛。


    秦軻鬆了口氣,感覺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已經被這道光芒一掃而空,背後的冷汗這才不斷地冒出來,打濕了他的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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