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不會是要退婚吧?”秦軻猶豫著問。


    雖然故事聽得入神,但聽到自己師父始亂終棄的“光輝曆史”,實在令他有些咂舌。


    呸呸呸……這不能算作始亂終棄,人家不是娃娃親麽,小時候的事兒,作不得數。


    不過這樣的事情,說出去確實很難聽就是了。


    諸葛宛陵歎了一聲,道:“你以為是說書先生話本裏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可臥龍從小看得都是《天文考》、《列星》這樣的書,他那時候就連睡覺做夢念的都是‘紫微星’、‘天樞星’、‘玄天八卦’什麽的,父親也沒少為此發脾氣,在父親看來,整天擺弄儀器,觀星占卜的人,隻能在將來做個諂媚君王的小人,成不了大氣候。隻是臥龍學業從未拉下,他也不好阻攔。”


    秦軻點了點頭,師父的藏書裏,有好幾本就是說這些星星的,隻是師父沒怎麽翻過,倒是常常會坐在院子裏或是帶他去往高高的山崗,看著天上的繁星怔怔出神。


    有些時候,師父也會跟自己說一些星星的故事,都是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比如說,星星實際上是一顆顆大球,說到這裏的時候,院子籬笆外的西瓜正茁壯成長,於是他笑著說,漫天的星星,就好像這西瓜田一樣。


    於是秦軻就望著漫天的星星,嘴角流下了晶瑩的口水。


    然後師父又說,星星非常大,比稻香村大,比稻香村這延綿百裏的大山還大,甚至比整個墨家還大,結果秦軻的口水流得更多了。


    當然,秦軻也知道,師父隻是在比喻,隻不過餓怕的他總是忍不住去想那個比墨家疆土還大的西瓜,心想如果這世上真有這麽大一個西瓜,那他這一輩子都不用擔心會餓著了。


    師父敲了敲他的頭,笑著說道:“你吃得完麽?這麽大個西瓜,真爛起來,不得把你臭暈過去?”


    坐在輪椅上的秦軻莫名地笑了起來,曾經跟師父在一起,真的是很有趣的。


    諸葛宛陵看著他的樣子,眼神之中的柔和更多了幾分,或許是因為燭火閃爍,他漆黑如墨的深邃眸子之中也跟著徹亮起來。


    清了清嗓子,諸葛宛陵繼續道:“他給那姑娘的信中寫的是:待他日學成歸來,必擇吉日登門結親。”


    秦軻看著諸葛宛陵,問道:“那……後來呢?師父回去了沒?”


    “回去是回去了。”諸葛宛陵輕聲歎息道:“但那已是五年之後的事情了。五年時間,人家一個姑娘,正值青春年華,就算當初確實喜歡臥龍,又怎麽可能空守閨房,等他五年?自然,就在臥龍失蹤後的第三年,她在家人的安排下跟另外一家人定了親事,沒過幾日就敲鑼打鼓地嫁了過去。”


    秦軻不說話,心想這還真是慘淡收場,不過師父離家的這五年,不知是否有想過這個在閨中等他的女子?


    “一開始老先生和父親都還算耐住性子,心想臥龍不過是孩子心性,等他在外麵吃了苦頭,知道了‘在家百日好,出門日日難’的道理,自然也就回來了。但等來等去,卻連他的影子都見不到。先生鬧了脾氣,覺得是父親想要悔婚,故意把臥龍送走了,父親百口莫辯,兩家原本和睦的關係從那之後也就不複當初。”


    “後來老先生那位新女婿被人看重,謀得了個京官差事,也就全家搬走,走之前還故意在我家門前吹著嗩呐經過。父親當天晚上就醉了酒,大罵臥龍是個不孝子,說就算他如今回來,也絕不讓他進諸葛家的門。隻不過我知道,他哪裏狠得下這個心?每天晚上他都睡不好,隻要大門口傳出丁點像是敲門的聲音,他就得趕緊從榻上起來,去看看是不是臥龍回來了……”


    秦軻點了點頭,他爹爹也是這樣的人,他在外麵貪玩的時候,爹爹會板著臉,說這麽愛玩,以後幹脆死在外麵好了,但每一次,爹爹還是會沉著一張臉默默地讓他進門。


    說到底,這些父親都不過是擔心孩子罷了。


    當年逃荒的路上,隻要有一口吃的,他爹爹都會塞進他的嘴裏,他不肯吃,他爹爹就笑著說,乖,吃下去才好長大,爹爹是大人了,不餓的。


    或許隻有他自己清楚,那幹癟的肚子抽痛起來的時候……有多難受。


    “後來呢?師父回來之後怎樣了?”


    諸葛宛陵注視著燭火,如同在看著過去的時光。


    那些曾經發生的事情似乎在他的眼前若隱若現:“五年之後,他確實回了家。可全家人幾乎都認不得他了,當他敲開家門的時候,家裏仆人還以為是來了個上門要飯的乞丐……也對,他一身髒兮兮的破衣爛衫,頭發蓬蓬的就像個鳥窩,又黑又瘦,哪裏還有半分從前意氣風發的樣子?不過他倒是一點都不在乎,哈哈一笑,一溜煙就竄進屋子裏,輕車熟路地找到廚房,伸手就從蒸籠裏抓饅頭吃。也就是仆人們拿著掃帚想把他趕出去的時候,父親出來了,臥龍看見父親,就咧嘴笑了,喊了一聲,‘爹。’”


    “父親一看他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當場老淚縱橫……之前醉酒說不讓他進家門的話也拋諸腦後,一把就抱起了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身體,隻念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諸葛宛陵眼神迷離,忍不住雙手也做出了動作,好像是穿越了時空,自己扮演著那久盼幼子歸家的老父親,轉而他的眼神又暗淡下來,歎息道:“可臥龍人是回來了,卻像是得了失心瘋一般,整日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胡話。”


    “他說他已經得到了證明,說我們所有人都被騙了,我們住著的地方就像是個籠子,而籠子的外麵有著更廣闊的天地,延綿不盡,就算坐著馬車,跑上一萬年也望不到邊,外麵還有一群人,他們不會老,也不會死,他們咳嗽一聲,大山便會因此震動,他們稍稍輕語,便連大海都會掀起滔天的風暴……”


    聽到這裏,秦軻迷糊起來,忍不住打斷諸葛宛陵道:“什……什麽?外麵的世界?那群人?咳嗽能震動大山……這世上怎麽可能有這樣的人?”


    諸葛宛陵搖了搖頭:“當時我也不太懂,也是這麽些年,我才隱約覺得臥龍那時候說得未必是假話。”


    秦軻瞪大眼睛,看著諸葛宛陵,什麽叫隱約覺得未必是假話?難不成你還真信了這些胡言亂語?


    “你……”秦軻不知道該如何發問。


    諸葛宛陵笑了笑,擺手繼續道:“臥龍這個樣子,當然不會有人信他。父親以為他是在外麵受了苦,好不容易回了家,神誌有些不清醒,然後就安排他洗浴用餐,讓他好好地睡下了。隨後,縣裏最有名的大夫被父親請來照看臥龍,隻是大夫左看右看,也沒感覺出臥龍的身體有什麽異樣,隻是多年在外流浪,身體有些虛弱,開了個調養方子,就走了。”


    “可臥龍卻終究沒有變回以前的樣子……那時他很興奮,醒來之後就一個人霸占了書房,父親一開始還以為他開竅了想要安心讀書,高興得讓下人不要打擾他,但一直從白天到晚上,臥龍也沒從書房裏出來,他有些擔心,就親自端著飯食進去,結果看到的……是滿桌滿地的鬼畫符,有的是一張模糊不清的人臉,有的是一顆顆小球,有的是兵器或甲胄,有的則是一片汪洋大海……而臥龍,依舊盤腿坐在案桌前,不知疲倦地畫著,畫著。”


    “父親嚇得當場扔了飯食就跑,第二日便請來了道觀裏的‘真人’為他驅邪。真人搭起供奉台,點上蠟燭,念了一晚上咒,臥龍這才伸了個懶腰,沒有再繼續畫下去。可是此後,這樣的事情又出現過幾次,那位真人到後來都有些發怵,他把父親幾次送給他的錢財還了,說臥龍是一定是被厲鬼附了身,得請那些真正的隱居高人才有可能解救。”


    說到這裏,諸葛宛陵看著秦軻,微微笑道:“不過這其中的緣由,你應該比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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