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殿內的琉璃屏風上畫的是梅蘭竹菊,縱使在燭火昏暗的光線之中,仍然栩栩如生,猶如活物,足可見起價值不菲。也對,這裏可以說是荊吳的中心,所代表的不僅僅是荊吳最高的權力,更是拿捏著荊吳最大一筆的財富。


    隻是這兩樣虛物的背後,到底蘊含了多少人的血淚,誰也說不清。


    屏風後麵是一個單人用的浴桶,靠近的時候,鼻尖隱約能聞到濕氣,大概用過不久。


    而居於安和殿,有資格使用它的人,隻可能有一個人。


    秦軻聽說過,王宮裏有專門的浴池,足足兩丈寬,薪柴在下方燃燒,溫暖的熱水冒著水汽,帶著玉蘭花的清香,甚至會有仕女裸身下水服侍……


    可諸葛宛陵就這麽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安和殿裏,以這麽簡陋的木桶,就解決了自己日常生活中,本該是享受的一部分?


    秦軻在臉盆裏打濕了柔軟的手巾,一點點地擦拭皮膚上的血跡,隨著溫熱的水逐漸被手巾裏的血跡染成鮮紅,老宦官雙手托著一套幹淨衣服走了進來,十分熟絡地抖開就準備幫他穿上。


    “不用了,我自己來吧。”秦軻有些局促,他實在不習慣被人服侍,雖然說他現在腿腳不怎麽方便,但是總不至於成了廢人,換換衣服總還是做得到的。


    老宦官倒是也沒強求,隻是點了點頭,放下衣服之後緩緩地退了出去。


    秦軻抬起頭看著黑暗中的房梁,感覺到老宦官的腳步正在大殿之內緩緩行走,隨後大殿之內又亮起了幾道燭火的光芒。


    光明帶給他幾分溫暖,而他低下頭,那盆已經呈現出暗紅的水正倒映著他閃爍不安的眼神。


    重新坐上輪椅之後,他感覺腿上的疼痛好了許多,至少不再難忍。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樣的傷勢放在普通人並不好受,但秦軻多年修行,氣血渾厚,那些因為秦軻突破第二境後的氣血正在緩慢地滲透骨骼,用不了一個月,他應該就能恢複如初。


    而當他推著輪椅從屏風後出來的時候,老宦官已經不知去向,秦軻怔怔地看著麵前那個手上托著一盞燭台的人,他身穿一襲白衣,身形瘦削卻自有一股竹子般的清高之氣,眼神平靜深邃如古井,在他隨意盤起的發髻上,插著一根純白羊脂玉的玉簪。


    諸葛宛陵看著秦軻,眼神顯出幾分溫和,道:“衣服還合身麽?”


    秦軻點了點頭,其實這套衣服還是顯得大了一些,寬闊的袖子也讓他覺得行動不便,但這種時候他也沒什麽可挑剔的,何況諸葛宛陵那雙眼睛注視著他的時候,閃爍的光芒讓他總是想起他的師父。


    以前自己是不是也這般與師父對視過?


    哦……對了,師父跟諸葛宛陵不同,雖然他們兩人的眼神看起來都平靜如水,少有翻起漣漪,但師父常有孩子氣的一麵,年少的時候,他們還一起玩過“大眼瞪小眼”的遊戲,躺在山崗上看星星的時候,他總喜歡和自己講一些稀奇古怪的笑話。


    秦軻想到這裏,聲音也柔和了許多:“還行。”


    諸葛宛陵點點頭,微咳嗽了一聲,秦軻這才發現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隨著他的幾聲咳嗽,額頭青筋暴起,顯然這看似平常的輕咳卻讓他感覺十分吃力。


    而老宦官則是突兀地從他的身後出現,把一件帶著狐皮的鬥篷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不太舒服?”秦軻輕聲問,他擔心自己說話太響,會驚著這個看起來弱不經風的書生。


    “老毛病了,這些天受了些寒,難免又出來作怪,不妨事。”諸葛宛陵說得輕鬆,就連秦軻都沒法從他眼裏找到一絲作偽,看來他真是已經習慣了自己的隱疾,“朱然他……做事是過火了些,不過也是在盡自己的職責,你別怪他。”


    秦軻看向大門的方向,朱然那巋然不動的輪廓淡影映在門簾上,他單手握著刀柄,眼神半閉,好像一尊年畫上的門神,隻不過門神負責驅鬼,朱然則負責殺人。


    “我不怪他……”秦軻回答。


    或許他心裏更多責怪的是自己,如果自己的實力更強一些,或許就能在朱然的刀下救下陳楚了吧?


    雖然陳楚接近他是別有用心,可抓住他關押就罷了,何必殺死他?那樣一個孩子,本該還有大把的時間,結果就此死在了這黑夜的宮廷之中,死得輕如鴻毛……


    “培養一個窮苦的孩子做事甚至比培養一個門客要簡單得多……”朱然的話又回蕩在他腦海裏,他回憶起那些餓肚子的時光,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噎在喉嚨裏,咽不下去,更吐不出來。


    諸葛宛陵輕輕點頭,自然看得出秦軻心中仍有幾分怨氣,但他也深知,有些事情不是單純靠言語就能說得通的。


    好在,秦軻多的就是時間,他可以成長,甚至蛻變。


    “跟我來吧。”他微微歎息,領著秦軻緩緩地走到他常坐的桌案前。


    硯台裏的墨還未幹,滿是案卷的桌子上,燭火映照出了那支毛筆的陰影。


    諸葛宛陵的眼神落到了手邊的茶壺上,這裏麵裝的是藥茶,有著尋常人難以接受的苦味,以秦軻的身體當然也完全不需要喝這藥茶,所以他抬頭輕聲對老宦官道:“王璨,去端些茶水來吧。”隨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可以慢一些的,不著急。”


    在秦軻的感覺裏,這是一句諸葛宛陵關照老宦官的話語,畢竟這位他初次得知名字的老宦官,看起來至少有七十歲了,臉上的皺紋就像包子的褶皺一層又一層,但老宦官卻立即明白了諸葛宛陵話中的深意,他淡笑著點了點頭,知道這會兒諸葛宛陵和秦軻兩人需要一些獨處的時光,轉身緩緩地退了出去。


    秦軻看著諸葛宛陵,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隻能愣在那裏。


    諸葛宛陵抬眼看了看他的麵龐,又看向他打著夾板的傷腿,語氣平緩地問道:“腿傷怎麽樣?”


    “沒,沒什麽……應該很快就會好。”


    諸葛宛陵點了點頭:“雖然如此,平時也得注意一些,像是今天晚上這般強撐著與朱然打鬥,對你的傷勢有害。”


    秦軻有些不太適應諸葛宛陵突如其來的關心,眼神飄忽,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順著諸葛宛陵的臉頰看向他的眼睛,那雙眸子裏仍然是一團深邃的黑色,就好像一個幽深的漩渦,隻要注視著,就能令人深陷其中。


    他慌忙移開目光,即使麵對麵對視,他也根本無法看透麵前這個男人,他就好像一個被無數謎團包裹著的巨大謎團,從他以布衣之身在吳國建立第一大幫,再到如今建立荊吳,成為荊吳表麵上的丞相,實際上的“主君”,他的一切事跡聽起來都好像是三流的說書先生為了招攬客人,一邊摳著耳屎一邊臨時寫出來的話本故事一般。


    但這是真實的。


    百姓們認為諸葛宛陵是一個心懷天下,想要庇護一方平安的人;一些讀書人則說諸葛宛陵做這些,是為了青史留名,光耀萬世;士族們眼種,諸葛宛陵純粹是一個權謀家,一舉一動都懷揣目的,帶著狡黠,他最終要追求的,是那萬人之上的權威。


    隻是秦軻感覺,麵前的這個人對這些事情根本不怎麽在乎,不管是青史留名的榮耀,還是在荊吳說一不二的權威,在他眼前都像是路邊的黃土,他甚至都無心上去踩一腳試試鬆軟,他所追求的……


    似乎在雲端的彼岸,在更高更遠的地方。


    可到底是什麽東西,能比實實在在握於手中的榮光和權威更高,更遠?更值得人追尋?


    秦軻想象不出來。


    在他看來,能每天吃上飽飯,時不時還能有一頓肉包子,就已經是他最愜意的生活。


    所以他表麵上裝作沒什麽感覺,但實際上他很享受太學堂裏的一切。


    有看不完的書、未必可口但絕對管飽的飯菜、方便修行對戰的寬廣的演武場,除了這些,他每個月還有些零花的例銀,時不時還能跟那些要好的朋友們一起去戲院聽書……


    唯一讓他有些難受的,隻是每月一次由黃漢升主持的考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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