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使團離去的時候,已是暮色低垂。


    陰沉的天空愁雲慘淡,但晚霞的光亮點綴了那層層疊疊的灰色,給了它們幾分生機,金紅色從人們的頭頂一直蔓延向那無始無終的遠方。


    已經不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微涼的風更讓人感覺秋意中的蕭瑟已經逐漸靠近。它會踩著細碎的腳步,撫摸每一片逐漸發黃的葉子,看著它們沉寂在一年的塵埃裏。


    建鄴城的城樓上,高長恭身穿一身白衣,坐於一方垛口,眼神迷離,望著遠方越飄越遠的那些旗幟。


    他黑亮柔順的發絲在風中微微蕩漾,一雙滿是英氣的眼中略帶幾分惆悵。


    “走好……”他的聲音很低,低到似乎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她走遠之後,是否還會回頭再看一眼這高高的城牆,是否會想到,有一個人正坐在夕陽之中,遙望送別。


    他握著酒壺,今天已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但他氣血鼓動之下,那些酒意用不了半個時辰,就會從他的毛孔溢散到空氣之中。


    但現在,他顯然並不想過快地讓酒意散盡。


    “躲在這種地方一人喝酒……那可喝不出好味道來。”周公瑾緩緩地走近,他著一身朝服,戴著高冠,周身彌漫著森然的古意與威儀,唯一沒有變化的,隻是他那雙清澈的眼睛,他笑道:“既然這麽不甘,跟著人家去長城不就得了?”


    高長恭也笑:“反正你瞎說不用打草稿……看你這一身朝服,是進宮把事情都報告完了?”


    “不是報告,隻是說說……”一個清淡如水的聲音。


    高長恭麵色一變,回過頭去,諸葛宛陵那瘦削的身影竟然這麽突兀地從城牆階梯的盡頭出現,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單手叉著腰,似乎有些氣喘,說道:“是公瑾猜到你大概會在此處,想來看看你。”


    高長恭一下子站起來,大步走到諸葛宛陵身側,替他擋住了那些過度喧囂肆意的風,他知道諸葛宛陵近來身體不怎麽好,太醫也說要盡量靜坐休養,秋風蕭瑟,一入了冬這藥罐子如果再得個風寒就麻煩了。


    “也不好好在王宮養病,一國丞相還整天亂跑。”高長恭嘴上雖然不客氣,但眼神裏全是關切之意。


    “我在宮裏不動的時候你總說讓我多走走,現在又怪我亂跑?”諸葛宛陵微微笑了笑,看向遠方的晚霞,“今天的晚霞不錯,我也來看看。”


    高長恭微微有些疑惑地瞟了周公瑾一眼,周公瑾聳了聳肩,表示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高長恭隻能是無奈地攤手道:“看吧看吧,反正我從來也勸不住你。”


    諸葛宛陵抿了抿嘴角,他仍然能感覺到高長恭隨著他的腳步亦步亦趨地在幫他阻擋那些微涼的風,他心裏有暖意,但遠遠看見長城滄海兩國使團的大旗在大道盡頭越來越小,眼神裏的光芒也微微地黯然了幾分。


    ……


    “你可以算計別人,唐國也好,滄海也好,畢竟都是你現在或者將來的敵人,與敵人說仁義,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但木蘭將軍,她為這天下安寧甘守苦寂,戍衛長城,你卻暗中利用她?這……恕我斷然不能接受。”


    劉德冷冷的聲音似乎又回來了,它就在耳畔,不斷地徘徊著。


    “我本以為這麽多年沒見,你成了荊吳丞相,統領萬民,或許會有一些改變,但可惜的是,你還是當初的那個你。即使換了麵孔,換了身份,成了如今的這個‘諸葛宛陵’,但你骨子裏的冷酷、陰險、不擇手段卻絲毫沒有改變。”


    臨走的時候,劉德突然道:“相聚兩次,每一次我都問你是喝酒還是喝茶,你可知這兩者間的區別?”


    諸葛宛陵抬起頭來看他,而他繼續把話說了下去:“酒,越喝越暖,而茶,越喝越涼,現在想想,我們之間的那點情分,早就跟你杯中茶水一般,涼透了……”


    “十年之內,引兵滅你荊吳!”


    他掀開草席,隨手一扔,碎銀子落在櫃台,發出宛如一聲歎息般的敲擊聲。


    諸葛宛陵劇烈地咳嗽起來。


    高長恭心中一緊,伸手攙扶住諸葛宛陵的肩膀,關切地道:“怎麽了?不太舒服?”


    諸葛宛陵搖了搖頭,道:“大概是吹了些風的關係。”


    “就說了,你現在的身體吹不得風。”高長恭翻了個白眼,同樣看了一眼那遠去的兩國使團,夜色已將一些零星的星辰撒上了穹頂,他搖頭歎了一聲,隨後跟周公瑾一起攙扶著諸葛宛陵從城樓高高的台階往下走去。


    階梯上,周公瑾笑道:“等會兒去我那?正好我差人準備了羊肉。”


    高長恭也笑,但卻是拒絕:“孫家今日宴請百官,請帖都已經送到我府上了,我要是不去,又得被我爹念叨。”


    周公瑾沒有收到請帖,不過他當然知道自己為什麽沒被算進“百官之內”,不過這也好,諸葛宛陵一係和士族一係本就不怎麽和睦,如果孫家真請自己赴宴,自己還得為去還是不去為難。


    “也對。孫青今天可以說是贏得漂亮之極,一人縱馬穿過亂軍,迫使敵軍主帥狼狽逃竄。麾下的紅軍又借著敵軍主帥逃跑士氣大跌之時變為六花陣破了雁形陣,俘虜了那個胖軍師。軍旗、主帥、軍陣,三樣他等於是全勝,遇上這種對手,我都替秦軻和阿布兩人悲哀。”周公瑾說是替人家悲哀可臉上卻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輸是意料中的事。”高長恭也笑了笑,“但,不過是一時的勝負,決定不了一生。他們這一次輸了,卻不會一直輸下去。”


    “看來你對他倆很有信心?”


    “不是對他們。”高長恭回憶起孫青,那青年確實很強,可一隻飛在高空不知下落飲水的雄鷹,遲早會被自己的傲慢所累,他有些感慨道:“我隻是堅信沒有不敗的人。”


    “就比如你?”周公瑾揶揄道。


    在荊吳,高長恭被稱為戰神,所有人都相信他不會失敗,畢竟……神怎麽會失敗呢?


    高長恭擺擺手,笑得苦澀:“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沒敗過……”


    他轉過頭,此刻他們已經下了城樓,高聳的城牆隔絕了他的視線,也隔絕了兩國使團在暮色中最後的一抹淡影,即使他現在再跑上去,也已經不可能再看見那個身影了吧……


    周公瑾看出了他的心思,問道:“怎麽不去送送?哪怕跟著多走一些路也總是好的。”


    “不必了。”高長恭收回目光,“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既然如此,送與不送又有什麽區別。她一向不喜歡婆婆媽媽,以後……自然有再見的時候。”


    “那好。老規矩,我給你留點酒,等你赴宴回來我們喝點。”周公瑾笑著,兩人的手掌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高長恭隻身離開,走得灑脫,如一陣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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