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城門口的騷動讓房頂上的眾人發出一陣呼聲,秦軻和張明琦之間的對話也被迫中斷。秦軻移開目光,低聲對自己道:“平心靜氣……咱不跟這種人賭氣。”


    至於這樣一句心裏暗示能起到多少作用,隻有天知道。不過當他把視線投入到城門口之後,他也確實很快就忘記了這煩心事兒。


    武陽門為了迎接兩國的使團,早在幾個時辰之前就已經閉門不再允許任何人進出,盡管百姓少不了怨聲載道,但畢竟迎接兩國使團是荊吳之顏麵,如果到了兩國使團到達的時間,等待著他們的卻是擁擠、混亂,並且夾帶著豬屎臭味和人臭腳丫子味的大門,隻怕這兩國使臣會懷疑荊吳是有意怠慢。


    屆時,隻怕麻煩不小。


    “門開了!”阿布發出驚歎聲的同時,小心翼翼地斜眼看了一眼秦軻的表情,發現他並沒有因為爭吵而有什麽異樣,也就哈哈笑了聲,“聽說滄海和長城那邊的人身上都留著北方古蠻族的血,長得五大三粗,打仗的時候還會把自己的圖騰畫在臉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秦軻回憶師父留下的書籍,跟建國尚短所以沒有太多訊息的荊吳不同,滄海雖然也是新起之國,但畢竟在北方已經盤踞很久,自然也有關於他們的一些典籍。


    說到滄海的風土人情,據說早些年那邊曾經因為稷朝覆滅而分裂出十八個部族,這十八個部族為了爭取水草最豐沛的土地,相互爭鬥不休。


    盡管他不知道那位滄海國主曹孟是怎麽做到把這樣分裂的十八部族收歸麾下,但相比較荊吳當年吳國這些有商談餘地的士族而言,那邊的人更多信奉的是刀劍,要把這股力量凝聚起來,絕對不僅僅隻是嘴皮子幾句話那麽簡單的事兒。


    鴻臚寺的官員已經在門口嚴陣以待,與這城內的百姓不同,他們身負著接待兩國使團的使命,而滄海長城兩支使團同時進城,可以說是荊吳外交上少有的事情。


    按照古禮,鴻臚寺不光是得安排好使團入城的一應事宜,這使團入城之時的“入城禮”更是重中之重。古代聖王在國都開城迎接當初的蠻族部族,用了帝朝三千樂師和五千舞女,天下震動,蠻族感動於聖王的友好,最終奉聖王為“天可汗”,從此滋擾邊境的蠻族也成為了帝朝良善之民。


    而這一次建鄴城迎接兩國使團,鴻臚寺花了數月時間籌備,許多鴻臚寺的官員甚至是整月“過家門而不入”,最終也整合了整隻歌舞團,隻等著在關鍵時刻表現出荊吳對兩國和平誠意。


    秦軻看得仔細,有一個滿頭鶴發的老者立於官員中央,一身衣冠一絲不苟,麵容肅然,不怒自威,盡顯鴻臚寺“不卑不吭”的威儀。


    正是不久之前問他“射義”的黃漢升。


    “緊張什麽?”看著身旁鴻臚寺的官員神色之間有些慌亂,黃漢升低聲喝道,“我荊吳接待兩國使團,雖不可怠慢,但也不能弱了氣勢。要讓人家知道,我荊吳乃禮儀之邦,以禮相待是我國的誠意,但赤誠並非卑躬屈膝。”


    聽到黃漢升略帶威嚴的聲音,鴻臚寺的官員頓時平靜下來,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所有人眼神平視前方,恭敬卻不失風度,迎著那馬隊挺直了脊梁。


    “進來了!”小千指著大門口激動道,就連帶著一臉哭相艱難想把一張桌案搬上樓頂的小夥計都扭頭看了過去。


    秦軻嘴唇緊閉,心髒的迅速跳動卻暴露了他心中的震驚。城門外的馬隊終於緩緩進發,帶著“滄海”和“木”字樣的大旗在最前方,由兩位神情平靜的騎手並排高舉著。


    微風吹動大旗,上麵的圖案也在陽光下璀璨發亮,似乎想要從大旗中迸濺出來。


    滄海字樣的背後是一頭青色猛虎,當仔細盯著觀察,秦軻甚至感覺那頭猛虎正在張開血盆大口,對著山林咆哮。而木字的後麵則是一麵盾牌,盡管看起來並不怎麽起眼,但卻自有一股酷烈之氣從中而出。


    “是曹氏家族和木氏家族的家徽啊。”阿布讚歎道,“曹孟在滄海建國之後,定下家徽為青銅猛虎,隱喻的是他麾下那橫掃天下幾近無敵的虎豹騎。”


    “木氏是怎麽回事?”秦軻問道,“不是長城使團嗎?”


    “長城隻是我們這些人的稱呼而已,實際上長城從來沒有宣布稱王,自然也就沒有國號。”阿布指了指道,“相比較曹氏家族的青銅猛虎家徽,木氏家族的徽記更是了不起,據說這個徽記源於當年上古聖王死之前,為了表彰木氏家族在長城抵禦凶獸,換得天下太平的犧牲,於是把自己年輕征討天下時候用過的盾牌賜予了木氏先祖,意思誇讚他們是百姓之盾。木氏先祖就以此為家徽,傳到今天,已經數千年。”


    盡管在這樣有些炎熱的天氣之下,舉旗的騎兵盔甲裏的衣服早已經被汗水打濕,額頭更是分布著無數細密的汗珠,但他們沒有任何怨言,甚至就好像感受不到身體上的不適,策馬向前。


    他們的皮膚在常年的暴曬下變成小麥一般的棕色,身形健壯,骨骼寬闊,每個人幾近七尺之高(約1.9米)。相比較建鄴城裏高不過是六尺上下,平均更是隻有五尺多的南方人來說,他們並肩而行就好像是兩座寶塔。


    而他們胯下的馬匹更是膘肥體壯,相比較秦軻見過的馬匹,它們可以高出一頭甚至更多,呼吸粗重,馬蹄鐵與磚石地板碰撞之間,宛如要摩擦出火星。


    這樣的馬匹在戰場上一旦發起衝鋒,幾乎就是血肉形成的洪流,不論是怎樣的方陣,隻怕都會在他們的身軀下被碾碎吧?


    “真是可怕。”秦軻低低歎道,“這就是滄海和長城的馬種?”


    阿布點了點頭:“也正因為有這樣的馬種,滄海才能擁有那樣整編的重甲騎軍‘虎豹騎’。”


    說到這裏,他麵色露出幾分尷尬來,“我荊吳的青州鬼騎、墨家的黑騎與之並列成為天下三大騎軍,但說到底,是因為滄海在立國之後,虎豹騎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離開過滄海境內,已經很少有人清楚虎豹騎的真實戰力。但早在幾年前,滄海以一萬虎豹騎衝擊墨家的五萬武卒方陣,不光大獲全勝,更殺得武卒屍橫遍野倉皇逃竄,那一戰就足以讓天下震動了。”


    “一對五,還大獲全勝?”秦軻驚訝道。


    “你沒有見過重甲騎兵在正麵戰場衝鋒的樣子,對於他們來說,就連箭矢都很難起多少作用,步兵的陣形在他們麵前簡直不堪一擊,當他們碾過陣形,留下的隻有枯骨。”阿布眼神裏流露出幾分神往,但很快又紅了臉,“哦,其實我也沒見過,這個是長恭哥告訴我的。前幾年他還想過組建重甲騎兵,但最終還是沒做。南方雖然富庶,打磨盔甲未必做不到,但一身盔甲下來至少幾十斤,加上馬鎧,普通的馬匹根本跑不起來,就算是那些好馬,跑上幾裏路也已經大喘氣了。”


    秦軻點了點頭,但眼神閃爍之間,心裏那股熱血卻慢慢冷了。


    對於戰場,他並不像是阿布那般有所向往,他仍然記得當年逃荒時候的場景,軍隊像是狂潮一般席卷了所有的地方,逃荒的饑民在箭雨之中像是稻草一般排排地倒下,父親抱起了跑不快的他,用自己一生最快的速度亡命奔逃。


    如果不是父母親在奔跑中摔進了一處用以抵擋馬匹的壕溝,隻怕他在那時候就死了。等到喊殺聲終於在馬蹄聲中停止,他們一家從堆滿死屍的壕溝中爬出,烏鴉落在兀自矗立的旗杆上,屍體就像是山一般堆砌成了一座血肉的長城。


    極致的安靜,就如同遍地的死亡。


    秦軻晃了晃腦袋,不去想那些,繼續看向城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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