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裏,仿佛響起一聲陰冷的笑。


    秦軻驚醒過來,眼神盯著兩具石棺,之前在溶洞之中的那個聲音又回來了,他確定這一次不再是幻聽,而且這聲音也不像是風在溶洞之中吹拂的聲音。


    是個人。


    地上的染料暈染開來,它們彼此碰撞,融合,原本隔了上百年仍然色彩鮮豔的圖畫早已經變成了一團混亂的雲,而在這其中,仿佛有無數匹奔馬在狂奔嘶鳴,又好像有無數的雄獅在憤怒地咆哮。


    最終,這些顏色都消失了,原本斑駁的色彩,最終像是被什麽吃掉了一般,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黑一白的顏色,他們是流淌的,仿佛活著的一般,卻並不會沾染眾人的靴底。


    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它們終於平靜下來,卻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樣。


    這是一幅龐大的太極圖,左右陰陽魚相互交織,卻又涇渭分明,他們似乎在交融,但又相互排斥。阿布在荊吳學習的時候,見過不少太極圖,但他無法形容這一副,它像是從天地初生那一刻就是這樣的,任何細節都充斥著“本該如此”的感覺。


    它象征著生滅,同樣也象征著力量。


    “快看。文字變了!”阿布望向石棺,震驚之下舉起手。


    王玄微望向石棺,上麵的文字確實變了,原本的石棺上的文字是稷朝幾百年之中的篆書,那時候並不普及,隻在詔書和史書上流傳,寫這種字體,是為了表示對帝朝的尊重。


    但現在,這些篆書似乎鮮活了起來,一點點地扭曲,仿佛即將破棺而出的可怕妖魔。


    “中平五十五年……”王玄微一怔,葉王出殯於中平五十四年,可為何這生平,竟然寫到中平五十五年?


    諸葛宛陵望著那一行扭曲的文字,輕聲讀了出來:“大陣初成,乃沉眠於此,有待來日,神必解脫我之桎梏,君臨天下!”


    這一行字仿佛帶著葉王那壯誌未酬的刻骨恨意,最後一個字早已經扭曲得幾乎無法辨認。


    王玄微冷哼一聲:“前朝餘孽,竟然還妄圖來日?”


    諸葛宛陵搖了搖頭,道:“如果按照他死的時候,前朝尚且還沒有覆滅,何談餘孽之說。”抬眼看了一眼王玄微,諸葛宛陵道,“墨家興起於前朝洪武皇帝的稷上學宮之內,初代巨子當過太子太傅,與前朝淵源不淺,現在立國的國度稷城更是前朝的國都。難道在墨家,竟然也把前朝貶斥得一文不值嗎?”


    王玄微冷笑:“你不必嘲諷我,我墨家雖然起於前朝,但從來信奉的是兼濟天下,並不忠於一國一君。當年墨家第二任巨子更是因為反對前朝增收稅賦被皇帝下獄,最後自殺於獄中。或許前朝也曽守護著天下的安定,可到了昌隆帝之後,稷朝狂征暴斂,荼毒天下,我墨家為何要尊崇暴亂之君?”


    諸葛宛陵點了點頭,道:“此言有理。”話鋒一轉,“不過這些年墨家奉匡扶天下之名,六次征討唐國、滄海,致使無數邊境百姓流離失所,也是大義嗎?”


    王玄微正氣凜然地道:“唐國奢靡之風傳遍全國,百姓不知恪守百姓之道,君王也不顧君王之威儀。滄海有曹孟那樣陰刻之君,狼子野心,從未放鬆過對我墨家的覬覦,這樣的兩位鄰居,難道我墨家還要友善對待不成?”


    他盯著諸葛宛陵,目光如炬:“我倒是想問問諸葛先生,你以江湖幫派為根基,收攏那些昔日吳國的世家大族,終成荊吳之國,可你立國到底是為了什麽?”


    諸葛宛陵抿嘴笑笑,歎息一聲:“不過是書生意氣,想守護一方平安罷了。”


    王玄微冷厲道:“隻怕未必吧。我知道諸葛先生這樣的人,心裏就像是燃著一團火,遲早有一天會化作戰馬與兵戈,踏遍天下。若非荊吳現在與墨家尚且交好,我甚至會建議巨子,趁荊吳立足未穩,先引兵南下。”


    “不怕唐國和滄海趁虛而入了嗎?”諸葛宛陵笑了笑。


    “若能占據荊吳富饒之地,即使墨家丟失幾座城池,又有什麽可惜?”王玄微冷冷道。


    “是戰略之道。”諸葛宛陵笑了笑,“隻是要苦了墨家百姓。”


    “天下的百姓,盡皆墨家兼愛之民,我墨家對天下人一視同仁,若能有益於天下歸一,王玄微願意背這罵名。”


    秦軻聽得一陣皺眉,他不明白王玄微和諸葛宛陵到底在爭辯什麽,但這兩個人,一左一右地對立著,就好像陵墓外無始無終天下。


    而這個天下,最終殺死了他的哥哥,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還有他那不過幾個月大的妹妹。


    阿布卻在用心聽著,臉上寫滿了崇敬。


    但秦軻有些不高興地道:“喂,你能不能不要每時每刻都用那種眼光看你老師行不行,你這樣讓我很懷疑你喜歡男人。”


    “啊?”阿布愣了愣,撓頭道,“什麽叫……喜歡男人?”


    秦軻呆了一下,沒有想到阿布竟然會這樣問他:“這得怎麽說?嗯……呃……就像是村裏季叔出去縣裏買肉說過的……兔爺你聽說過嗎?”


    “不懂。”


    秦軻仔細地看著阿布的眼睛,良久,他終於放棄,心想這家夥好像還真的不懂。他有些懊惱,心想季叔當初回村的那晚喝著小酒,用一臉鄙夷的表情說著“外麵的那些達官貴人寧肯放著漂亮的大姑娘不要卻要跑去青樓去找什麽清秀的男童”,該不會純粹隻是在吹牛吧?


    秦軻想了半天,問道:“你在荊吳每天都做什麽呢?”


    阿布想了想,老老實實地道:“上學堂,然後練武。”


    秦軻歎了口氣,好像恨鐵不成鋼地扯他耳朵:“你好歹也是丞相的學生,就沒有別的什麽?你這日子過得跟我這種平民百姓有什麽區別?”


    “可我本來就是平民百姓啊。”阿布倒是皮糙肉厚並沒有表現出多疼,道,“我以前給財主家放牛的,從我爺爺那輩就開始了。”


    秦軻的手停下了,傻傻地看著阿布,道:“那你怎麽攀上荊吳丞相的?”


    “不是我攀上的。是先生專門設立了一個學堂,專門收容一些窮苦孩子,教他們學東西。我碰巧被選上了,所以就沒再繼續放牛,也是從那時候,我認識了先生。”


    “所以他是你老師?”


    “其實我們學堂裏的孩子都不叫他老師,都隻叫先生。老師隻是我們私下底的稱呼,我們這些人這輩子本來根本不可能在坐在學堂裏,但有了先生,我們才有了這樣的機會。除了書本,先生還專門請了都統教我們習武,長恭哥有時候”阿布望著諸葛宛陵道,“其實學堂裏的孩子想的都是成為跟先生一樣的人。”


    秦軻笑了笑,道:“你肯定是不用說了,從你表情就能看出來,沒有他,估計你都活不下去。”


    阿布撓頭:“其實我也不確定。”


    “什麽意思。”秦軻問。


    “很多時候我覺得先生就是一座大山,而甚至連他的山腳都沒走到。我想到前朝《禮記》裏麵說的,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阿布道,“先生的誌向,大概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吧?而我覺得我根本做不到。何況從一年前,先生越發地深沉起來,讓人越發地摸不清楚他的想法。”


    沉默了一會兒,阿布續道:“我想,也許我能像是長恭哥那樣,為先生驅策,為他開辟道路就好了。”


    “也不見得。”秦軻哼哼,“這一路過來,也沒見你家先生有多厲害。”


    “那是因為……”剛開口,阿布麵色突然變了,他咬了牙,把剩下的聲音吞咽回了肚子裏,喉嚨發出了咕咕的兩聲。


    “我不能說出來。”阿布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小聲道,“總之……先生就是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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