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是一場鬧劇:護士小姐退下,麵帶微笑,瞧了梅格雷最後一眼。


    這一眼等於說:我把他交給你們了!


    五位大人登場了,臉上帶著各不相同的微笑,但都同樣的令人生畏!


    ——檢察長先生,請……


    檢察長矮小個兒,留著平頭,目光令人可怕。他臉上裝出一副冷漠而帶惡意的神情,從梅格雷床前走過,敷衍到牆壁前就坐,手拿自己的禮帽。


    預審法官依樣畫瓢地轉了轉,他瞧著傷員,冷冷地一笑,便直挺挺地站到他上司的身邊。


    接著是書記官……現在輪到法醫參加他們的行列……最後輪到本地的警察局長,他是個胖子,兩隻眼珠子向外突出。


    他向另外幾位瞥了一眼,然後把手慢慢地搭在梅格雷肩膀上——被逮住了吧,嗯!


    梅格雷一絲笑容沒有,緊皺雙眉,他本來就覺得現實和夢幻的分界線不十分清楚,眼前就變得越發模糊了。本地的警察局長真叫人啼笑皆非。他板著一張狡黠的臉:“老實告訴你,對你落到這步我並不感到驚奇!”


    梅格雷感到惆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把他的右手從床單裏伸了出來。


    ——昨天晚上,你找誰的麻煩去了?是想找個婦女還是找個姑娘?……


    到了這當口,梅格雷著實一驚,可是,他已精疲力盡,渾身疼得要命。


    ——哪個都行!……他做了個懶洋洋的手勢,下意識地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


    說完他閉上眼睛,立刻把檢察長、法官、警察局長和書記官都當成了一個人,這個人既象外科醫生和那個農民,又象火車裏的那個旅伴。


    那五人竊竊私語著,不知什麽時候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床上,瞧著護士小姐在陽光下忙著收拾病房。這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姑娘,高個兒,健壯,一頭蓬鬆的金發。她不時地用一種挑釁但又很膽怯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傷病員。


    ——告訴我……昨天有五位先生到這兒來過了嗎?……


    她輕蔑地瞅著他,冷冷一笑:“我沒有權利和您說話,直截了當說吧,我得把您對我的話原原本本地向上報告!”


    最奇怪的是梅格雷居然在這樣的境遇中汲取了某種樂趣,就象執意要在自己完全醒來之前把一場美夢趕緊做完似的。


    護士打梅格雷的床邊經過,他用兩個手指扯住了她裙子的下擺。


    她轉過身來,發出一聲駭人的喊叫,逃出了病房。


    午飯前本地的警察局長到了,他戴了一頂嶄新的草帽,係著一條墨藍色的領帶。


    “——您甚至連翻一翻我公文包的好奇心都沒有嗎?”梅格雷和藹地對他說。


    ——您難道不知道您根本沒有公文包嗎!


    ——那好吧!一切都會清楚的。請掛個電話給司法警察署。他們會告訴您我是少將銜警長梅格雷。要是您想把事情辦得更快些,那請您通知我的同事勒迪克,他在維勒弗朗什有所鄉村別墅……可是,首先請您告訴我,這兒是什麽地方!


    本地的警察局長還想頂一頂,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甚至還用胳膊肘輕輕地捅著外科醫生。


    但當電話掛通,勒迪克開著一輛陳舊的“福特”汽車到來,大家不得不承認,梅格雷終究是梅格雷,而不是貝熱拉克的瘋子!


    勒迪克是這麽個人,臉色紅潤,容光煥發,靠養老金收入過日子。他從司法警察離職以來,裝出一副隻抽海泡石煙鬥的模樣。他來後告訴本地警察局長:“讓我來用幾句話把這件事說一說,我不是貝熱拉克人,但每逢星期六我都開車到這兒趕集……差不多一個月以前,有人在公路上發現了一具女屍……確切地說,是被人卡死的。而且不隻卡死算了,凶手在那女人已經動彈不了的時候,還窮凶極惡地在她心房裏紮進了一根很粗的鋼針。那女人是個什麽人?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叫萊翁蒂娜·莫羅,是“新磨坊”農場的。凶手並未從她身上搶走任何東西。也沒有奸汙她,盡管這是個30來歲的漂亮姑娘。罪行發生在傍晚,就在她回來的路上。這是一個!……還有一個……


    ——謀殺了倆?


    “對,兩個半。另一個是十六歲的女孩子,車站站長的閨女,那天她騎著自行車去散步,後來發現她和前一個死得一模一樣,凶殺是頭天晚上發生的。最後,第三個,是飯店的女傭人,她那天去看望她的兄弟,她兄弟是個養路工,在離這兒五、六公裏的公路上工作。她是步行去的,突然,有個什麽人從背後把她揪住,又把她掀翻在地。幸虧她勁兒大,把那男人手腕咬了一口,咀裏罵罵咧咧地逃跑了。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個家夥竄入了灌木叢。大家認為這一定是躲藏在附近樹林裏的一個瘋子幹的。當那個農民跑來報告說在公路上發現了你時,大家就認為你就是殺人犯。”


    勒迪克板著臉。他很不欣嚐由於這樣的誤會造成的鬧劇。


    ——況且,“他補充說,“有人還想固執已見,咬住不放。”


    ——這幾起凶案由誰負責調查,


    ——檢察院和本地警察局。


    ——讓我睡一會兒,好嗎?


    可能是由於虛弱的緣故,梅格雷老想打盹。他半睡半醒,緊閉兩眼,故意朝著太陽,讓陽光透過自己的眼皮。現在,他把一些新的人物在自己的頭腦裏回顧了一遍,讓他們現出來。三十歲的農婦……站長女兒……飯店的女傭人……


    他也把那樹林裏的一棵棵大樹和那條帶有光亮的公路回憶起來了。他想象著襲擊時的情景,受害人塵土裏打滾,犯人揮舞著他的長針。這簡直難以置信!就在他想這些時,外科醫生駕一輛靈巧輕快的汽車來到了醫院。


    這時正是晚上八點鍾,他把身子俯向梅格雷的床頭。


    ——請您說說,您,您對貝熱拉克瘋子的事是怎麽想的?


    醫生呆了好半天也沒吭一聲,梅格雷問得更具體了:“您和大家一樣也認為這是生活在樹林裏的瘋子幹的嗎?”


    “——不!我想是個男人幹的,這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舉止行為必定象您我一樣。”


    “——換句話說,他住在貝熱拉克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從事著某種職業。”


    外科醫生詫異地瞟了他一眼,猶豫了一陣,變得局促不安:“我有許多想法,如果從某個角度來研究,所有的人都可以變為神經錯亂的懷疑對象。”


    梅格雷笑了。


    ——全市的人都過了一遍!上自市長,甚至檢察長,下至任何一個過路的行人……包括您的同事們和醫院的門房……


    外科醫生毫無笑容!


    “——等一下……別再動了……”醫生囑咐說,他正用一把小巧的探子探查創傷,“這比您想象的更可怕……”


    ——貝熱拉克有多少居民?


    “——大約一萬六千左右……所有的一切都使我相信那個瘋子屬於上層社會……而且,甚至……”


    ——那根針,很明顯嘛!”梅格雷嘟嚷著,做了個鬼臉,因為外科醫生的檢查使他疼得難受。


    ——您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要把那根針毫不費勁地連續兩次準確地紮到心髒裏,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那個人具有解剖學方麵的某些知識……


    屋子裏一片沉寂。外科醫生緊蹙雙眉,心事重重,直起身子歎了口氣。


    ——您剛才說願意住在旅館裏,


    ——是的……我會讓我的妻子上這兒來的……


    醫生按他的願望,讓梅格雷在“英吉利大飯店”二層一間最漂亮的房間裏住下了。梅格雷夫人也來了,她善於順應一切處境,因此她既不驚慌也不焦急,她來到這房間才一個小時就已經把它布置得同她自己的臥室一樣。兩天前,她在阿爾薩斯也象在這兒一樣陪伴著她剛分娩的妹妹。


    她向外科醫生請教了一些問題:——可以吃些什麽,雞汁行嗎?有一樣東西得禁止他:那就是他的煙鬥!


    房間十分寬敞,有兩張床,還有一個年頭足有兩個世紀的壁爐,裏麵已經安裝了廉價的暖氣片!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非要跟著那個人跳下火車……萬一掉在鐵軌上呢……真是不堪設想!”


    現在梅格雷很少再產生夢幻般的感覺了,他頭腦裏思緒清楚,現在,他正通過想象把一些人物再現出來。


    ——第一個受害者……農村姑娘……她結婚了嗎?她嫁給一個農民的兒子……她和婆婆鬧得很不和睦,她婆婆責怪她太愛打扮,穿著絲調的連衫裙去擠牛奶……於是,梅格雷耐心地、滿懷深情地構思著這位農婦的形象,在他眼前仿佛浮現出一位誘人的、豐滿的、潔淨的婦女。她從城裏回來……那條公路也在梅格雷腦海中清晰地再現出來了。有成行的樹木在兩旁投下稀疏的陰影,潔白的白聖質地麵發出閃爍的光亮……


    在他的頭腦中接踵而來的,就是騎著自行車的那個女孩子。


    ——她有對象嗎?


    ——人家可沒談到這些!每年,她到巴黎的姑母家去度半個月的假期。


    床上有些潮濕,外科醫生每天查房兩次,第三天上午,他來的時候也同本地的警察局長一樣,戴著一頂草帽。


    檢察長也來拜訪了,他把梅格雷夫人當作女傭人了,把自己的手杖和圓頂禮帽統統都遞給了她。


    ——當然,您一定會原諒我們的這場誤會……可是,您也沒有隨身攜帶證件……


    ——是啊!我的公文包丟失了,請坐吧。


    ——這件案子太慘了,這事發生在罪惡猖撅的巴黎倒還……可是這兒!


    真見鬼!他的眉毛又粗又濃的!就象那個農民!就象那個醫生!梅格雷總把這種灰褐色的眉毛當作是火車上那個旅伴的眉毛。


    這次拜訪是純禮節性的,他急於告辭。


    ——您的那位大夫醫術很高明……他是馬泰爾教授的學生……遺憾的是……其他方麵……


    ——其他哪方麵?


    ——我心裏有數……您不必擔心……再見。


    梅格雷在他走後剛吃了檸檬奶油糕,勒迪克來拜訪了。


    ——請坐……吃點奶油糕嗎?關於我那位醫生的私生活,你知道些什麽嗎?我連他的名字都叫不上……


    ——裏沃博士!……我知道得不多。聽人說,他同妻子和小姨子住在一起……本地人都說他的小姨子也是他的老婆……然而……


    ——那麽檢察長呢?


    ——迪克爾索先生嗎?他姐姐是個遠洋輪船長的遺孀,她瘋了……也有些人說,他看中了她的財產,讓人把她關進了精神病院……


    梅格雷欣喜若狂:——還有什麽?


    ——沒啦!在小城市裏……


    ——不過,你瞧,勒迪克者兄,這個小城市可非同一般!這兒有個瘋子!


    勒迪克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種憂鬱的神情。


    ——一個自由自在的瘋子!一個隻是患有間歇性病癲症的瘋子,在不發病的時候,他的舉止言談就象你我一樣……這一切都籠罩著一種夢幻似的氣氛。


    梅格雷死裏逃生後,從興趣出發,從窗戶邊研究著一個地區,一座城市,他對外科醫生道:“——這兒有市立圖書館嗎?”


    ——當然有羅!


    ——那好!你要是能替我找到所有論述精神病、神經失常的癲狂症的書籍,那就太好了……馬上把電話號碼簿給我送上來……電話號碼簿可管用呢!……


    “好。我該去買隻母山羊!”勒迪克說完這句話就去取他的草帽。


    他臨走時,梅格雷已經兩眼緊閉,發出勻稱的呼吸聲。


    退休警長在底層的過道裏遇見了裏沃博士,他把他拉到一旁,躊躇了一良久,然後低聲地問他:


    ——您確信這一創傷不至於影響……不至於影響我朋友的智力嗎?


    醫生做了個模棱兩可的手勢。


    ——平時,這個人聰明嗎?


    ——很聰明!從外表來看倒不見得總是那樣,然而……


    ——啊!……外科醫生已經上了樓梯,眼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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