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意外造成了一個可笑的誤會。這個少婦一看到屍體便猛然轉身,發現了站在門框裏的梅格雷的高大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把兩個形象聯係起來了:一方麵是死人,另一方麵是凶手。


    她頓時瞪大眼睛,縮攏身子,手提包掉落在地,張開嘴巴呼救。


    梅格雷來不及細說,他伸出胳膊抓住她,並用手捂住她的嘴。


    “噓!……您搞錯了……我是警察局的……”


    這個女人有點兒神經質,她一時還弄不清這幾句話的意思,她拚命掙紮,想咬梅格雷,還用腳後跟踢他。


    絲綢撕裂的聲音:是連衣裙的背帶。


    她終於平靜下來了。梅格雷重複著說:“別叫……我是警察局的,沒有必要鬧得把整幢房子的人都引來……”


    這件凶殺案的特點就在於這種罕見的靜謐。


    這種平靜,屍體周圍的二十八個房客始終在過著和平時一樣寧靜的生活。


    少婦整理自己被弄亂的衣衫。


    “您是他的情婦嗎?’


    一道惱怒的目光射向梅格雷,同時她在尋找一枚別針,把斷了的背帶連起來。


    “今晚您和他有約會嗎?”


    “八點鍾在俱樂部……我們原來要在那兒吃晚飯,隨後上劇場……”


    “到了八點鍾不見他去,您沒有打電話給他嗎?”


    “打了!但是電話公司告訴我說,他的電話沒有擱上。”


    他們兩人同時看了看辦公桌上的電話機。電話聽筒擱在一邊,大概是這個人往前倒下時碰落的。


    院子裏響起了腳步聲。這天晚上,院子裏任何微小的聲音都象在一口鍾裏那樣嗡嗡發響。


    女門房不願看到屍體,她在門口叫道:“探長先生……分局的人來了……”


    她不喜歡分局裏那些人。一共來了四五個人,他們毫無顧忌地高聲喧嘩。有一個在講一件趣聞,另外一個剛一進來便問:“屍體在哪兒?”


    分局長不在,由他的秘書代替,梅格雷感到很高興,因為他可以自由地發號施令了。


    “讓您那些人留在外麵,我在等檢察院的人。最好先別讓房客們知道……”


    秘書在辦公室裏查看,梅格雷又回頭問那個少婦:“您叫什麽名字?”


    “尼娜……尼娜·莫瓦娜爾,不過大家都叫我尼娜……”


    “您認識庫歇已經很久了嗎?”


    “也許有半年了……”


    用不到向她多提問題,隻要好好觀察她就夠了。她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姑娘,涉世不深。她的衣服都是名牌貨,可是她的化妝方式,拿手提包和手套的姿態,打量別人時那種挑釁性的目光,都說明她是長期生活在音樂廳後台的。


    “是舞女嗎?”


    “我原來在‘藍色磨坊’工作……”


    “現在呢?”


    “我跟他在一起……”


    她還沒有來得及哭。所有的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她對現實情況還沒有一個清楚的概念。


    “他和您一起生活嗎?”


    “不完全是,因為他已經結婚了……不過,總之……”


    “您的地址……”


    ‘畢卡爾大街……畢卡爾旅館……”


    分局秘書發表他的看法說:“無論如何不能說是搶劫!”


    “為什麽?”


    “請看!保險箱在他身後,沒有鎖上,可是死者的後背緊靠著保險箱,沒法開門!”


    尼娜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塊小手帕,擦著鼻子。


    不多一會兒,氣氛變了。外麵傳來汽車刹車的聲音,院子裏響起了腳步聲和說話聲。隨後是握手、提問、熱烈的討論。檢察院的人來了。法醫檢查屍休,攝影師安置攝影器材。※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對梅格雷來說,這是一個不舒服的時刻。講了幾句不得不講的話以後,他便走進院子,雙手插在口袋裏,點燃煙鬥,在黑暗中,他遇到了一個人,那是女門房。她不願讓那些陌生人在她的房子裏到處亂鑽,而對他們所做的事情不聞不問。


    “怎樣稱呼您?”梅格雷客客氣氣地問她。


    “布爾西埃太太……那幾位先生要留在這兒很久嗎?……瞧!聖馬克太太房間裏的燈滅了,大概要睡著了,可憐的……”


    在察看整幢房子的時候,探長發現另外有一處燈光,一條奶油色的窗簾,窗簾後麵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她象女門房一樣,也是個小個子,很瘦,聽不到她的聲音,可是一望而知,她正在發脾氣。有時候,她直挺挺地對著一個在院子裏望不見的人,突然她揮著胳膊向前走了幾步,開始講話。


    “這是誰?”


    “馬丁太太……您剛才看到回來的那個人是她的丈夫……您知道,就是那個把垃圾筐拿上去的那個人……登記局的公務員……”


    “他們經常吵架嗎?”


    “他們並不吵架……隻有她一個人在吼叫……男的根本不敢反口!”


    辦公室裏有十來個人在忙著,榔格雷不時地向他們瞧上一跟。預審法官走到門口來呼喚女門房。


    “除了庫歇先生,這裏的事由誰負責?”


    “經理菲利浦先生,他住得不遠。在聖路易島上……”


    “他有電話嗎?”


    “當然有……”


    聽到辦公室裏有人在打電話。樓上,窗簾上馬丁太太的影子不見了。這時卻看到有一個不顯眼的人走下樓梯,悄悄地穿過院子,走到街上去了。梅格雷認出了馬丁先生的那頂圓帽子和他那件灰黃色大衣。


    時間已經半夜。聽留聲機的年輕姑娘們也熄了燈。這幢大樓裏,除了樓下辦公室的燈以外,隻有二樓聖馬丁家的客廳裏的燈還亮著;前大使和接生婆正在象醫院裏一般的氣氛中輕聲交談著。


    盡管時間已晚,菲利浦先生來到時,還是穿得筆挺,棕色的山羊胡子光溜溜的,手上戴著灰色的仿鹿皮手套。這個人四十歲上下,象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嚴肅的知識分子。


    這個消息肯定使他感到奇怪,甚至使他吃驚。


    可是,雖然他很激動,但這件事對他來說似乎並非完全出乎意料。


    他歎了一口氣說:“象他這樣生活……”


    “什麽生活?”


    “我永遠也不會說庫歇先生的壞話。再說,也沒有什麽壞話可以說。他完全有合由支配他的時聞……”


    “等等!這兒的生意是不是庫歇先生親自經營的?”


    “稍許管管。生意是他創辦的。可是一開始上了正軌以後,他就把所有的事交給我。以致有時候半個月見不到他一麵。是啊,就說今天吧,我等他一直等到五點鍾。明天有一張票據到期,庫歇先生應該把這筆明天要付的錢帶來給我。大概三十萬法郎。到了五點鍾,我得走了,我把一份報告留在辦公桌上。”


    這份報告在死者的手下找到了,是用打字機打的。這是一份一般性的報告:建議增加一名雇員,計劃在拉美國家做廣告,等等。


    “那麽這三十萬法郎應該在這兒嘍?”梅格雷問。


    “在保險箱裏。您看,庫歇先生已經把保險箱打開了。隻有他和我兩個人有保險箱的鑰匙,並知道這個秘密……”


    可是,要打開保險箱,一定要先移開屍體,那就要等攝影師的工作結束。法醫做了口頭報告,庫歇胸口中彈,主動脈被打斷,當時就死了。凶手和被害者的距離大概在三米左右。還有,子彈口徑6.35毫米,是當時常見的。


    菲利浦先生對法官作了些解釋:“在孚日廣場隻有我們的實臉室,就在這個辦公室後麵……”


    他打開一扇門。大家看到有一個玻璃頂棚的大廳,裏麵排列著好幾千個試管;在另外一扇門後麵,梅格雷仿佛聽到有聲音。


    “這裏麵是什麽?”


    “是供試驗用的豚鼠。左麵是打字員和雇員的辦公室……我們在龐坦另外還有場地,向外寄發就是在那兒進行的,因為您大概知道,裏維埃爾大夫發明的血清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


    “是庫歇創建這個事業的嗎?”


    ‘是的,裏維埃爾大夫沒有錢。庫歇為他的研究提供了資金。十年以前,他搞了一個實驗室,沒有這個大……”


    “裏維埃爾大夫始終和你們一起幹嗎?”


    “五年以前,他因一次車禍身亡。”


    庫歇的屍體終於被移開了,保險箱門一打開,大家不由得一聲驚呼:箱子裏所有的錢都沒有了。隻有幾張交易單據。菲利浦先生告訴大家說:“不但有庫歇先生肯定要拿來的三十萬法郎,還有今天下午放進去的六萬法郎,那六萬法郎裹著橡皮圈,是我親手放進去的!”


    死者的皮夾子裏一無所有!也就是說隻有瑪德萊娜劇院的兩張有座位號碼的戲票,尼娜一看到便傷心地嗚咽起來。


    “這就是我們的票……我們本來講好要一起去看戲的……”


    現場調查結束,一片混亂。攝影師收起攝影機的笨重的折疊支架,法醫發現一個壁櫃裏有一個小水池,便到那兒去洗手。預審法官的書記員顯得疲憊不堪。


    盡管這時候大家都是亂糟糟的,梅格雷卻利用了這幾分鍾時間把死者細細地觀察了一番。


    那是一個胖胖的、很健壯的男子,個頭不高。象尼娜一樣,他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某種庸俗的氣質,盡管他的衣服剪裁合身,手指甲被精心修剪過,絲質內衣都是定做的。


    他金黃色的頭發已經開始脫落,變得比較稀疏。他的眼睛原來大概是藍色的,並帶有一些稚氣。


    “一個慷慨的男人!”梅格雷身後有人歎氣說——那是尼娜,她傷心地在哭。她不敢和似乎顯得比較嚴肅的法院人員搭話,而向梅格雷傾訴,“我向您發誓,他是一個慷慨的男人!隻要他知道我喜歡什麽東西……而且不單單是對我!……不論對誰都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象他這樣給小費的……因此連我都要罵他……我對他說,別人會把他當作冤大頭的……可是他回答我說:‘那又怎麽樣呢?……”。


    探長神情嚴肅地間道:“他平時很快活嗎?”


    “當然快活……可是他內心並不快活……您懂我的意思嗎?……這很難解釋……他需要活動,需要做些事情……如果他安靜下來,他就變得陰沉沉的,神情不安……”


    “他的妻子呢?”


    “我看見過她一次,在遠處看見的……我對她沒有什麽壞話可說……”


    “庫歇的家在哪兒?”


    “在奧斯曼林蔭大道。可是大部分時間他都上默朗去,他在那兒有一幢別墅……”


    梅格雷突然回過頭去,看到不敢走進來的女門房,她在向探長做手勢,臉上顯得非常痛苦。


    “喂……他下來了……”


    “誰?”


    “聖馬克先生,他大概聽到了樓下的聲音……他來了……象這樣一個日子……您倒是想想看……”


    前大使穿著睡衣,猶豫著是否再往前走來。


    他看出是法院在搜查,而且還看到載著屍體的擔架在麵前經過。


    “怎麽一回事?”他向梅格雷說。


    ‘有一個人被槍殺了……庫歇,血清公司的老板。”探長感到他的對話者突然轉到了一個念頭,似乎想起了什麽事情一樣,“您認識他嗎7”


    “不……不過我曾經聽人講起過他……”


    “還有呢?”


    “沒有了!我什麽也不知道……幾點鍾,這件……”


    “這件凶殺案發生在八點到九點之間……”


    聖馬克先生歎了一口氣,捋了捋他銀灰色的頭發,向梅格雷點點頭,便朝通向他房間的樓梯走去。


    女門房始終離得遠遠的,她剛才過去和一個彎著腰在拱頂下走來走去的人講過話,她回來後,探長問她說:“他是誰?”


    “馬丁先生……他正在尋找一隻遺失的手套……我忘了告訴您,他不戴手套是從來不出門的,即使到五十米以外去買香煙也要戴手套。”


    這時候,馬丁先生正在繞著垃圾桶轉,他劃著了幾根防風火柴,最後還是回到樓上去了。


    大家在院子裏握手告別,法院裏的人走了。預審法官和梅格雷談了幾句:“您幹吧……當然,您要把情況通知我……”


    菲利浦先生始終象時裝廣告上的人那樣衣冠楚楚,他向探長彎了彎腰說:“您不再需要我了吧?”


    “我明天去看您……我想您在您的辦公室裏吧?”


    “和平時一樣……九時正……”


    接下來的一刹那,突然變得很激動人心,雖然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院子裏始終是黑糊糊的隻有一盞燈,還有拱頂下麵那隻滿是塵垢的小燈泡。


    大門外,一輛輛小汽車開始起動,在瀝青路上駛去,它們的大光燈一時間把孚日廣場上的樹木照得通明。


    屍體搬走了。辦公室仿佛遭到了一場搶劫,


    沒有人想到要把電燈熄滅,實驗室裏燈火通明,好像在開夜工。


    院子裏這時隻剩下三個人,三個各不相同的人。一個小時以前他們三人互不招識,現在卻莫名其妙地聚集在一起了。更有甚者,他們就象在一次葬禮以後,其他無關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三個家屬。


    這不過是梅格雷一瞬即逝的想法,這時候他正輪番地看著尼娜和女門房的倦容滿麵的臉龐。


    “您把孩子送上床了嗎?”


    “是的……可是他們不睡!他們似乎已經感覺到了……”


    布爾西埃太太有一個問題,有一個她幾乎感到羞恥的問題要提,可是,對她來說,這個問題又是至關重要的。


    “您是不是以為……”她的眼睛在院子裏掃了一圈,仿佛朝所有已經熄燈的窗子盯了一眼,“……以為……是這座房子裏的人幹的?”


    這時候她又看了看拱頂,拱頂下這扇大門始終開著,一直要到晚上十一點才關,拱門溝通院子和大街,街上的任何陌生人都可以從這扇大門進來。


    尼娜的姿勢很不自然,她不時地朝探長偷偷地瞥上一眼。


    “您的問題大概要到偵查結束才能回答,布爾西埃太太……眼下,似乎隻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那個搶三十六萬法郎的人不是殺他的人……至少,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庫歇先生已經關上了他背後的保險箱……順便問問,今天傍晚時,實驗室裏有燈光嗎?”※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等等……我想是有的……可是不象現在這麽亮……庫歇先生在上廁所時大概開了一兩盞燈,廁所在房間盡頭……”


    梅格雷走去把所有的燈都熄了,女門房呆在門口,雖然這時候屍體已經運走,她還是有些怕。


    回到院子裏,探長看到尼娜還在等他。他聽到頭頂上方有些聲音,那是一種玻璃上的摩擦聲。可是這時候所有的窗子都關著,所有的燈都熄滅了。


    有一個人在活動,有一個人在某一個房間的黑暗中窺探著。


    “明天見,布爾西埃太太……明天在辦公室開始工作時我會來的……”


    “我送您!我要去關大門……”


    走到人行道上,尼娜看到街上沒有汽車,說道:“我還以為您有車子呢。”她猶豫著沒有離開他,眼睛瞧著地麵又說道:“您住在哪兒?”


    “離這兒不遠,裏夏爾-勒努瓦大街。”


    “地鐵已經沒有了吧?”


    “我想是沒有了。”


    “我想告訴您一些事情……”


    “我聽著。”


    她始終不敢正麵看他。他們聽到身後女門房在插上門門的聲音,隨後是她回門房去的腳步聲,廣場上空無一人。噴水池始終在噴水,市政府的大鍾敲響一點鍾。


    “您大概會覺得我是在說謊……我不知道您會怎麽想……我告訴您,雷蒙非常慷慨……他簡直不知道金錢的價值……我要什麽他就給我什麽……您懂嗎?……”


    “怎麽樣呢?……”


    “這是很可笑的……我盡量少向他開口……我等待他自己想到……再說,既然他總是和我在一起,我也不需要什麽了……今天,我本來要和他一起吃晚飯的……所以……”


    “就一文不名了?”


    “甚至還不至於此!”她說,“真是太蠢了!我原來想今晚向他要錢的。今天中午我付掉了一筆錢……”


    她很痛苦。她在暗暗打量梅格雷,準備一看到梅格雷微笑就把話縮回去。


    “我從來也沒有想到他會不來的……我手提包裏還有些錢……在俱樂部裏等他的時候我吃了些牡蜘,後來又吃了龍蝦……我打了電話……我是在來到這兒時才發現我那時隻剩下付出租車的錢了……”


    ‘那麽在您家裏呢?”


    “我住在旅館裏……”


    “我問您,您在別處有沒有留點兒錢?”


    她神經質地笑了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我難道會預見到這樣的事嗎?……即使我預先知道,我可能也不屬意……”


    梅格雷歎了一口氣:“跟我一起到博馬舍大街去,在這個時侯隻有在那兒才能找到出租汽車。您要去幹什麽呢?”


    “不幹什麽……我……”


    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隻穿了一件綢襯衣。


    “他沒有留下遺囑嗎?”


    “我怎麽知道,我……您以為人們在一切順利的時候會想到這些事情嗎?雷蒙是一個慷慨的男人……我……”


    她一麵走一麵無聲地哭泣。探長把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塞在她手裏,向一輛經過的出租車打了個招呼,隨後把手插在袋裏咕嚕著說:“明天見……您剛才對我說的是畢卡爾旅館吧?”


    在他躺到床上時,梅格雷太太隻是睜了一下眼睛,象說囈語似的咕嚕道:“至少你晚飯已經吃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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