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更之水處有一座奇山,最高峰達數千丈,高聳入雲不見峰頂,而兩側群山環繞,綿延數千裏,山上不見一草一木,反倒布滿了黃色、赤金色和深褐色的怪石和散發著五色光華的圓石,經了數十萬年的風化,有些怪石竟長成了參天巨樹般直入雲霄。遠遠望去,陽光下的群山如同融金般,散發著刺目耀眼的光芒。


    而山口處布滿了數百裏的沼澤,灰黑色腐爛的坑麵,不停的翻滾著氣泡,順著氣泡可以看見透骨的寒氣,沼澤四圍布滿蜿蜒交錯的金色怪石,石上被寒氣染上一層晶瑩的冰霜。


    這裏終年寂靜,沒有繁花茂林,亦沒有四季變遷,連陽光都照不到密石深處,一切濕漉漉寒浸浸的如同腐朽的老樹根,沒有一絲生機活氣。


    這一日,沼澤邊上的虛空中猛然間泛起一圈圈微瀾,旋即撕開一條細微的裂縫,伴著輕微的撕裂聲,蜿蜒開數之不盡的細微縫隙,紅光閃過,自裏頭擠出兩個人,一個青衫男子攬著個白衣女子,正是剛剛從附靈幻境中破禁而出的空青和落葵。


    方一落地,落葵便揚起一道紅芒,將二人罩在其中,打量了一眼四周,長籲了一口氣,笑道:“沒想到毀了幻境後,竟沒有落在凶水之畔,反到了鹿吳山。”


    “鹿吳山上有一種如血一樣紅鮮豔的寶石,正好取來給你。”空青攬一攬她的腰肢,在她耳畔低語道:“我們還缺一樣定情信物罷。”


    落葵登時紅了臉,垂了眼簾羞怯的一笑,猛然間卻揚起頭,指尖閃出一道紅芒,擊向一側赤金色的巨石,那石頭應聲碎成粉末,打裏頭跌出一個人來,狼狽的抹去滿頭的汗,又揉了揉額上的青包,厲聲道:“你個死丫頭,不讓偷聽就算了,打我作甚麽。”


    “子苓師兄,怎麽是你。”落葵眉心微蹙,忙不迭的要從空青懷中掙脫出來,不意他卻攬的極緊,隻能撇了撇嘴無奈的一笑:“活該,誰叫你改不了愛聽牆根的毛病。”她蹙著眉頭微微一笑:“誒,這窮鄉僻壤的可沒有酒喝,你跑來幹什麽。”


    子苓打量了一眼二人的模樣,清俊的眉眼陡然綻開肆意的大笑,取出塊留影石將眼前這副場景收入石中,抬手揉了揉笑得生疼的腮幫子:“你們,你們倆,這可是驚天秘聞啊,我若是告訴廣丹,肯定少不了我的好處。”


    落葵一向冷然的臉龐上全是紅暈,又羞又怒的衝到子苓跟前,卻又陡然泄了氣,輕咬下唇軟了身段,低聲哀求道:“二師兄,你可不許出去胡說去。”


    “不叫我說出去也容易,你們幫我抓到太陰玄精,我就替你們保守秘密。”子苓極少見落葵這樣低眉順眼的模樣,樂的環臂笑望。


    “太陰玄精。”空青毫不避諱的牽起落葵的手,笑道:“莫非師兄打算自宮,練個至陰之功麽。”


    子苓啐了他一口,怒道:“你才要自宮呢。”


    空青抿唇一笑:“師兄不自宮,那是為了鳳族聖樹罷,聽聞那株聖樹,每千年要用太陰玄精滋養一回,不過師兄,你這殷勤獻的不大對路罷。”


    子苓搖了搖頭,笑影中滿是春色:“你才追過幾個姑娘,懂個什麽,這數千年來,太陰玄精越發的難抓了,故而鳳族帝君說了,誰能抓到太陰玄精,便可以應下誰一樁事情。”


    “師兄你打的好主意啊,用太陰玄精去換取你與半夏的婚事,可半夏若不肯嫁你呢。”落葵撩起額前的碎發,瞥了空青一眼,唇邊銜了一縷壞笑:“半夏可是要做仙界太子妃的,怕是瞧不上你區區一個比翼鳥族二皇子罷。”


    子苓清俊的眼眸得意的飛揚,笑得很是開懷:“原本我也在擔心這件事,可誰讓你們倆送上門來了呢,你們要是不成全了我和半夏,我就把你們倆給攪和散了。”


    “好,我幫你。”空青幹脆利落的一笑。


    子苓拍了拍空青的肩頭:“這就對了嘛,這才是做師弟的樣子。”


    空青刻意繃著笑意,一本正經道:“我可不是為了成全你們,隻是為了讓你瞧明白,即便抓到太陰玄精,半夏也是不肯嫁你的。”


    子苓唇角下掛,手指著空青,眼眸卻斜睨了落葵:“借用這死丫頭的一句話,你這個人呐,明明是一片好心,非得捧出驢肝肺讓我看。”


    落葵眉眼俱笑,旋即指尖躍出一點紅絲,迎風化作一隻玲瓏朱雀,停在眉心處凝神片刻,口中輕吐個“去”字,那朱雀沒入虛空中,轉瞬間沒了蹤影,她這才回首笑道:“我給茵陳送個口信兒,省的她擔心。”


    鹿吳山地處偏僻,生靈草木皆不生,故而人跡罕至,但偏偏在鹿吳山深處長居著蠱雕一族,而那太陰玄精便曾經在蠱雕族聚集之地出現過,隻是這種天地至陰靈物時常在世間遊走,極為怕人,稍有驚嚇便藏的無影無蹤,極難捕捉。


    而從蠱雕族得到的消息,數百年前太陰玄精確實曾是族中聖物,可也因此物,蠱雕族被玄蜂族圍攻,死傷過半,隨後這數百年來,蠱雕族屢被玄蜂族所擾,每年都有數十名族人殞落,再無力與玄蜂族相爭,隻好將太陰玄精拱手相讓。


    “太陰玄精竟然落到了玄蜂一族手中,這可麻煩大了,這一族雖然修為不過爾爾,可偏偏所帶的蜂毒無比玄妙陰毒,不留神沾染上了,即便是神君也難以驅除的。”空青清理出一片空地,拉落葵坐下,衝著蘇子笑道:“二師兄,你看我這一身的輕傷重傷,落葵又是個弱女子,你怎麽舍得讓我們去涉險呢。”


    子苓噗的一聲笑出聲來,嗆得連連咳嗽:“弱女子,她也算是個弱女子麽,弱女子怎麽能把鬼帝兩口子都打的落荒而逃了。”他斜睨了空青一眼,挑事挑的歡暢:“莫非有人想享齊人之福,怕我娶了半夏。”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了。”空青一向清冷的臉龐蘊了溫柔和煦的笑意,攬了攬落葵的肩頭,旋即挑眉瞥了子苓一眼,撇嘴道:“真是怕了你了,幫你就是。”


    玄蜂族的蜂毒雖然玄妙陰毒,但族人修為並不算高深,對上落葵三人隻有招架之力,並無還手之力,故而老巢被三人一把火燒掉,族人死傷十之**,餘下的隻能遠遠遁入鹿吳山深處,沒有個數十萬年的休養生息,是絕難出來作惡了。


    抓到了太陰玄精,子苓喜不自勝的往丹穴山獻寶去了,而落葵與空青則在鹿吳山山口的沼澤地處碰上了重睛鳥,二人則跟著他一同回天宮複命。


    剛進了天樞宮,迎麵便碰上了蘇葉帝君,他打量了下落葵煞白的臉色,笑道:“自你與鬼帝一戰後,還從未見過你被人打成這樣,幸好我讓重睛鳥去鹿吳山接你了,不然你非得爬著回來了。”話音剛落,他眸光一瞬,刹那間沉了麵色,遲疑道:“你,作甚麽了。”


    落葵心虛的咬著下唇,不敢去看他的雙眸,蘇葉帝君眼眸微眯了下,不顧她的掙脫,抓過腕子搭了個脈,臉色越發沉得厲害,眸光在空青的臉上掃過,最後狠狠剜了他一眼,淡淡道:“空青,落葵需要靜養,你沒事不要到天樞宮來。”言罷,他竟然一甩衣袖,一道白光卷向空青,將他送了出去。


    隨後,他沉著臉色捧出一盞神魂燈,怒道:“落葵,你可知這是誰的神魂燈。”那燈中隱現一隻展翅朱雀,紅光流轉,落葵一笑:“還能是誰的,自然是我的。”


    “當初你修成神君時,這燈中的神魂之力極為強大,如今怎麽衰弱至此。”蘇葉帝君一記仙法落於燈上,那朱雀哀鳴一聲,紅光晃了一晃,落葵的神魂不由的抽痛起來,仍勉力笑著:“不過是在幻境中傷著了,不算什麽大事,修養個千年便無事了。”


    “用了那秘術,豈是傷了神魂如此簡單。況且你還有上回大戰之時的暗傷未好,這下子可真是要養上數千年了,我這裏有些藥,你拿去,每日服一次,連服千年,服完了與我傳個信,我讓度厄給你送去。”蘇葉帝君籲了口氣,從袖中取了兩瓶丹藥遞給落葵,續道:“要是他不肯娶你,我非撕了他不可。”


    落葵笑著搖頭:“我與他已在幻境中結為夫妻,他說過不會對不起我的。”


    蘇葉帝君狠敲了落葵的額頭,抿了抿唇,怒其不爭道:“你是真傻還是與我裝傻,幻境裏的成婚之禮根本是不作數的,若他真的有心娶你,回來後立時就該去跟他老子請旨,然後來我宮裏正經提親。”


    落葵眸光閃爍,啐了一口:“蘇葉,能不能說點吉利的,我已被退婚過一回了,此番若嫁不出去,往後可真嫁不出去了。”


    蘇葉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道:“我忘了我忘了。”他眸中閃過些狡黠之色:“我得想些法子,盡快促成你二人的婚事,若再生出變數,我這張臉都要沒處擱了。”


    “你的臉擱在何處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嫁不嫁的出去。”落葵撇嘴一笑:“我餓了,快去弄些吃的來,我若餓死在你天樞宮裏,你的臉才是真的丟盡了。”


    二人出了神魂殿,蘇葉帝君吩咐人備下吃的,回首笑道:“白微宮裏的桂花開了,想著你那酒快喝完了,我又釀了幾壇桂花酒,你回去時拿著。”


    落葵又點了點頭,蘇葉帝君歎口氣:“我看你啊,這數萬年來戰戰兢兢的,也就隻有喝多了酒才過的鬆快點兒,如今南方你也奪回來了,茵陳也算長大了,你要是能覓得良人,也算是過的圓滿了。不過,你若真嫁了空青,隻怕就做不成南帝了,你不委屈麽。”


    落葵瞟了他一眼,笑道:“你這還沒娶到白微帝姬呢,就已經做不成北帝了,你委屈麽。”她手中的藥隱去,笑盈盈道:“多謝你的藥。”旋即斂了笑意沉聲道:“蘇葉,我並未告訴他動用秘術會傷及神魂,你也不要告訴他。”


    天邊幻起晚霞,如火如荼燃上半邊天際,不多時,暮色四起,將僅剩的光亮吞噬的丁點不剩,四下裏暗了下來,一彎月懸在枝丫間,月華如紗,淡白輕籠。


    蘇葉帝君給落葵夾了一筷子菜,仔細打量了一番她,笑道:“你可比在玉京山時瘦多了,可得好好養養。”


    “子苓師兄燒菜的手藝太好,把我的嘴都吃刁了。”她捅了下甘遂的手肘,笑道:“是罷,三師兄。”


    甘遂奉了玉京天尊的令,來蘇葉帝君處取些丹藥,難得回來用頓晚膳,自然是忙著悶頭吃飯,隻語焉不詳的嗯了一聲。


    蘇葉帝君笑道:“甘遂這小子話越發的少了。”


    落葵捂著嘴輕笑起來:“話是少,可一張嘴便能噎死人。”


    甘遂猛然抬起頭,極正經道:“這也是本事。”


    落葵勉力忍住笑,問道:“三師兄,子苓師兄回玉京山了麽。”


    甘遂仍甕甕道:“回了,我看他也是白費功夫,他那個模樣還想娶了半夏,才是酒喝多了做白日夢呢。”


    落葵嗬嗬笑個不停,其實子苓長得不錯,實在是個唇紅齒白的妙人,比川穀和甘遂都要好看上不止一星半點,可唯獨那張嘴,比甘遂的張嘴必招恨更可惡,他口中的奚落之語可以滔滔不絕的說上一整日不重樣,令落葵三人私底下不知商量了多少回,想要找點什麽藥毒啞了他,隻礙於他是比翼鳥族二皇子這身份,遲遲不敢下手罷了。她隻一歎:“其實娶不娶得了半夏,跟長相無幹,隻關身份罷了。”


    甘遂吞了口菜,低聲道:“誰說不是呢,隻是子苓師兄自己看不透罷了,此番他私離玉京山,被罰在玉台上跪著,什麽時候將玉台上的冰跪化了,什麽時候才能起來,我估摸著這會兒還在跪呢。”


    落葵心中一凜,玉台上終年被寒氣縈繞,那寒冰已積了數十萬年之久,且上頭鐫刻了上古法訣,跪在那,要不了一時半刻,膝蓋便要跪傷了,若是將寒冰跪化,豈不是要跪殘廢了,她擔憂道:“那子苓師兄的腿,豈不是要殘了。”


    甘遂將筷子撂在桌上,歎道:“師父是想斷了他的癡念,才會如此重罰,但也是真的心疼他,才會讓我趕回來取藥。”


    落葵支起下巴,擔憂歎道:“且不說半夏能不能嫁,隻說比翼鳥族向來不許與外族通婚這一樁就夠為難的了,子苓師兄是比翼鳥族的二皇子,可偏偏喜歡鳳族的帝姬,往後可怎麽好的。”


    甘遂甕聲甕氣道:“能怎麽好,以子苓師兄的性子,若真是喜歡,拚了被逐出比翼鳥族,也是要在一塊的。”


    落葵一時間無話,子苓的性子雖看上去頑劣不堪,可真真是個重情重義的,若一腔情思付了出去,那是死也不怕的,隻是不知道半夏舍不舍得與他生死相隨。


    朱雀族與鳳族是近族,平日裏便常來常往,半夏隻比她年長一些,是自幼相識的情分,她一早便知道,鳳族嫡親帝姬是要正位仙界太子妃的,而半夏自幼便是當作仙界太子妃養著,自有一番與旁人不同的氣度風華,她原本是要許給大殿下,可不知為何,大殿下遭了貶斥,她的婚事也就耽擱了下來,直到這些年再被提起,說是天帝有意將她許給空青,如此一來的話,她與子苓的以後,若沒那麽多勇氣,終究是變數太多,她按了按額頭,不管是為了子苓師兄,還是為了自己,她都不得不去半夏宮裏走上一遭了。


    夜沉如水,屋中點了數盞燈燭,星星點點的光暈籠出暖黃一片,落葵留宿在半夏宮裏,她執了銀剪子將燒的黢黑的燈芯剪去,那燭火猛然亮了起來,將她的影子拉的纖長,一道淡薄的剪影落於窗上,她怔怔望著,很久很久之前,半夏來不庭山與她玩鬧,說笑到半夜都不肯去睡,然後誤了第二日的早課,被爹爹罰去抄書,而如今她即便想抄書,那個罰她的人也早已化作輕塵,消弭於世間了。做神仙有甚麽好,一旦元神散盡,便是灰飛煙滅再不存於世間了,倒不如作個凡人,今生沒了還有來世,即便飲了忘川水忘了前世的愛恨情仇,但總有來世可盼。


    夜風拂過半夏的衣裙,那一襲彩衣如同天邊燃起的晚霞,絢爛而奪目,她一如數萬年前那樣,唇邊蘊著和煦如春的笑意,眼角眉梢夾著桀驁的貴氣,落葵望著相對而坐的半夏,這恍如隔世的相見,令她心中翻起絲絲酸意,不知與半夏是否還有一如往昔般的情誼。


    她支著頭輕歎了一聲,衝半夏笑道:“我們已有數萬年沒見過麵了。”


    半夏斟了盞茶遞過去,晶瑩美眸間笑意盈盈:“是,自南方出事,你去了玉京山,我便在天宮長住了,你這回可是嚇死我了,九嬰族的附靈幻境可是個九死一生之地,不過經此一役,六殿下很快就要被冊立為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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