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葵如寒風掃過,緩緩開口:“家父的名聲可不是讓你用來敗壞的,家父當年為你找來死玉,為的是滋養香茹的魂魄,你卻用來行傷天害理之事,枉費家父當年與你相交一場。你隻一心重生香茹,但你可曾顧念過那許多無辜之人的性命。”


    六曲冷笑數聲,幾個閃動便到了落葵身側,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說起來,你的肉身最為合用,隻是你是天無賢弟的獨女,礙於故舊之情,我不忍心下手。”他環顧四周,冷笑道:“可是,現下也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轉瞬間,呼啦啦衝上來數十名侍衛,將六曲圍了個密密匝匝,他仍是冷笑不止,將落葵掐的臉色發白,衝著太子冷冷道:“放我和香茹離開,否則我要了她的命。”


    一陣陣人聲噪雜,腳步慌亂,落在落葵的耳中,漸漸聽不分明,她隻覺眼前漸漸發黑,漸漸沒有了掙紮的力氣,勉力瞧著眼前的一切,卻模糊成一片,她以為便要如此去了,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繞著六曲的身子一轉將他定住,恍惚間,脖頸上的掐扼鬆了鬆,她緩過點神來,才覺察出是空青的法術。


    耳畔猛然間陰風乍起,那個朦朧的白色身影愈發凝實清晰起來,緩緩落地,香茹一雙美目含淚,盈盈道:“六曲,不一樣了,我們和從前,不一樣了。”


    脖頸上的掐扼陡然鬆開,落葵軟軟的癱在地上,極快的被蘇子攬在懷中,一滴滴微涼的淚落在她臉龐上,不時有低低的哭聲入耳,她勉力一笑,拭去蘇子的淚,啞著嗓子一笑:“我還沒死呢,哭的早了些。”


    六曲望著香茹,兩步並作一步衝過去,卻隻一把攬住了虛空,清淚落下,哽咽道:“香茹,我,我沒能救了你。”


    “不,我不要這樣不人不鬼的活著了。”香茹凝神望住他:“六曲,你為了保我魂魄不散,殺了太多的人,為了助我重生,造了太多的殺孽,這樣的重生,我不要。”含淚一笑:“我隻想問你一句話。”她抬手隔空輕撫六曲的臉頰,含淚續道:“你可真心喜歡過我。”


    六曲登時淚如雨下:“寧負如來不負卿。”


    香茹斂了滿臉淚水,笑道:“如此,我便安心了,六曲,你造的殺孽我來還,你要好好活著。”


    六曲卻連連搖頭,聲嘶力竭道:“不,香茹,不,你若死了,我還活著作甚麽。我這一生,隻為了讓你能再世為人。”


    不待他說完,香茹便打斷了他的話,苦笑道:“再世為人,”她陷入深深的沉思中,驀的,她似是喃喃自語:“我曾經心心念念的想要輪回,曾經發下誓言,若能修得來世,我便要飲盡忘川水,忘了與你的一切,再不要遇見你,永遠不要遇見你。”


    “好,我願意,願意用灰飛煙滅來換取你的輪回之路,我最大的憾事,便是再不能與你相見,如今,能再見你一麵,能與你好好說一會話,我今生無憾了。”六曲哀聲道,他撫著虛空中香茹的臉,赤紅著雙眸,淚流滿麵:“你若能有來世,忘了我也好。”他衝著太子緩緩道:“這些年,我為霖王瞻前馬後,他為我巧奪人命,這數十年的籌謀,皆是我的私心而已,隻為了複活我摯愛的姑娘,如今事敗,我自會做個了斷。”話畢,他竟向落葵招了招手:“丫頭,你過來。”


    落葵毫不遲疑的去了他的身邊,六曲一笑,從脖子上摘下墨玉遞過去,塞到她的掌心,對她附耳一笑:“丫頭,你收好,將來,你爹用得著。”


    “你,我爹。”落葵身軀一震,眸色震驚,舌頭開始打結:“你,我爹,什麽意思。”


    六曲仍是笑著:“你爹,還活著。”言罷,他周身浮現出數之不盡的金色光點,身形漸漸半透虛無,那光點在虛空中凝聚成豆。


    萬丈紅塵過盡,良人早已是滄海桑田,在消散前的最後一刻,他放下數十年來放不下的怨念,他的離愁,隻給了生死相許的她,再與那怨念無關。


    落葵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手中緊緊握住那塊玉,連連搖頭,心中一片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香茹望住六曲輕輕笑了起來:“六曲,我來陪你。”


    六曲眉心緊蹙,痛苦的想要抬手阻止她。而香茹一揮手,身軀也漸漸虛化,與六曲的氣息糾纏在一起,沒入死玉。


    死玉周身浮現出重重金光,懸在空中明亮刺目,片刻之後,裏頭逸出數之不盡的白芒,“嗖”的一聲四散而去。其中的一道沒入八皇子的身軀,他呻吟一聲,漸漸恢複了意識。


    落葵望著已經消失不見的六曲和香茹,唏噓不已,從此以後,她與他便是生生世世不複相見了,這結局時時堵在心頭,著實令她無法釋然。


    她有些黯然傷神,人前再多的風光無限,也抵不過老來晚景淒涼,一代功成名就的大師,縱然是為情所困,老來害了許多人的性命,但終了又是如此落寞收場,果然是人生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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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最傷人。


    原本晴好的天陡然響起幾聲驚雷,風卷了灰突突的層雲聚攏在青州上空,驅散了數月的蒸人的暑氣,雨意漸濃。暮色四起之時,終於降下一場大雨,自廊下騰起重重水氣,疾風狂雨,亭台樓閣,青山碧水盡數掩在磅礴的雨中。


    伴著一場雨下,隨之而來的是數場雨下,解了四州的旱情,而那樁不可對人言的密事被陛下死死按了下來,不管是宮中朝堂,還是市井鄉野,即便是流言最盛的聽軒樓皆無人提及此事,仿佛從未有過六曲這個人,也從未有過那場大旱。


    “主子,蘇將軍,屬下查實了,當日死玉中放出的魂魄,不足數十年來失蹤人口的十之三四。”杜衡歸來,帶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落葵垂首飲茶,驀然道:“看來,並非一個人在圖謀魂魄。”她捏住死玉,默默良久,吐出一句話,讓蘇子驚了又驚:“蘇子,六曲走時告訴我,父親,沒有死,他用得著這死玉。”


    蘇子搖頭:“這,義父當初,不會罷。”


    落葵凝神:“我也不知道。”她猛然抬頭:“蘇子,我在劍門關見到一個人,很像父親,雖然隻是一個背影,但是我還是認出來了。”


    良久,蘇子長籲了一口氣:“若想證實義父究竟是生是死,那麽隻能開棺。”


    荒野中終年寂靜,連月色都照不到此間,林子裏一片墨色,詭異的死氣沉沉。一點幽黃在林間穿行,晃晃悠悠的如同鬼魅,將後頭緊跟著的兩道身影拉的纖長。


    踏過浸在夜露中濕黏的枝葉,有積久腐朽的氣息,茂林深處立著一個不起眼的孤墳,墳上半人高的野草臨風微顫,生前無限風光散盡,死後枯骨唯有野草相伴。


    一隻手穿過草間,使了最大的力氣將它們盡數拔去,那人跪在地上,斟酒傾灑,昏黃的風燈在墳前搖曳,像是幽魂瞪大了眸子,無聲的注視這一切。


    靜謐良久,一壺酒灑盡,終於有人開口:“蘇子,咱們有大半年沒來了。”


    蘇子歎息:“是,義父是背著汙名走的,埋也隻能埋在見不得人的荒野裏,就連祭拜,都是見不得人的,終有一日,我們要光明正大的來看義父。”


    落葵垂首不語,良久,輕聲道:“動手罷。”


    靜夜中一陣叮當,蘇子握著一杆長鍬在墳間挖起來,不多時便累的喘氣,杜衡接過長鍬繼續,兩個人輪換著挖掘,夜色重重更深露重之時,終於露出土裏的簡薄棺木。


    “落葵,落葵,你來看,這棺木被人動過。”蘇子抹去棺木上的潮濕的厚土,一聲驚呼。


    落葵跌跌撞撞的奔過去,雙手顫抖的在棺木上來回摩挲,棺蓋上的長釘被起了出來,隻留下一個個深深的釘洞,棺蓋微微傾斜,露出細細一道縫,夜風掠過墳間,有浮土簌簌落了進去。


    “打開。”落葵咬牙輕顫。


    蘇子和杜衡抬手抵住棺蓋,小心翼翼的推開,棺蓋打開的一瞬,輕塵裹挾著腐朽的氣息撲麵而至。


    “空的,落葵,是空的。”蘇子先是震驚,接著狂喜起來:“落葵,義父,義父果然還活著。”


    落葵怔了良久,無聲的落下淚來,她並非是愛哭而淚多的姑娘,可棺木揭開的一瞬間,仍舊觸及了她心底的脆弱,不禁落下淚來,一滴滴浸入棺木,驀然她嚎啕大哭,哭聲在寂然的林間盤旋,驚起無數宿鳥。


    這一日,空青方一到水家,便覺出了與平日裏的不同,院門虛掩著並未鎖上,屋內空無一人,桌案上的殘羹冷炙顯然已放了數日,他在院中喚了數聲落葵,緊跟著喚了數聲蘇子,但都無人應答。


    他慌了神兒,沒頭沒腦的滿院子找起來,其實這宅子並不大,他掐個訣便也就看遍了,可他的心已全然亂了,哪裏還記得掐訣,隻覺一顆心空落落的,無處安放,正魂不守舍間,蘇子回來了,一見到他,便一把握住他的肩頭,焦急道:“落葵呢,空青,落葵是不是與你在一處呢。”


    空青怔住了,茫然道:“我剛回來,並沒有見到她。”


    “什麽。”蘇子大驚,手上鬆了一分,喃喃道:“那,那她能去哪。”蘇子眉心緊蹙,焦急道:“三日前的黃昏,來了個青衫子姑娘,說是你的表妹青黛,說你在盛澤街上看上點東西,有些吃不準,讓她來找落葵過去,落葵就跟她走了,誰知道,誰知道這一走,就走了三日杳無音訊,我撒了人手滿青州的找,但都沒有找到。”


    四下裏寂然一片,正值黃昏時分,餘暉脈脈照進院中,那微薄的的金色鋪灑下來,暖意融融,可空青整個人如同掉進冰窟窿裏,周身寒浸浸的,泛起刺骨的絕望,青黛,青黛,千防萬防,終究還是被他們找到,他猛然轉身,丟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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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句話:“我去找她。”


    落葵在昏睡中幽幽轉醒,腦中仍有些昏昏沉沉,環顧了下四周,不遠處是一段窄窄的拱橋,橋下有水,這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卻又熟悉的緊,像是在夢境中見過,她勉力起身,挪到一處灰敗的殘垣斷壁邊上倚靠著,搖了搖頭,三日前的情形仍曆曆在目。


    彼時正值黃昏時分,微薄的金色餘暉脈脈灑落,生出些春日裏才有的暖意,她與京墨蘇子在院中用晚飯,卻來了個青衫子的少女,自稱是空青的表妹青黛,說是空青在盛澤街上遇到點麻煩,讓她來找自己解圍。


    落葵不疑有他,便隨了她出門,不想剛走了幾步,那青黛卻翻了臉,冷笑著衝她揮了一揮帕子,她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醒來便在這個陌生之地了。


    她緩了緩神兒,昏昏沉沉中走了一路,那樣的漫無目的,失魂落魄的走著,走不到盡頭,那是一條從未走過的路,卻又無比的熟悉,那樣窄窄的一段拱橋,石板被磨得滑溜溜的,如薄冰一般光可照人,每一步都隻能格外仔細,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要掉了下去。


    立在橋頭,極目望去,眼前盡是霧蒙蒙的一片,絲毫望不見對麵,而那高一聲低一聲的淒厲哭聲,卻愈發的清晰。


    她垂首去瞧腳下,烏黑血水在橋下不停地翻滾,時不時的還湧上橋麵,一股股腥臭之氣濃的令人作嘔,定睛一瞧,血水中還盤著數之不盡的巨蟒,蛇身上的花紋像極了上古文字,它們皆仰頭吐著猩紅芯子,衝著過橋之人麵目猙獰的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忙退回了橋頭,這才猛然發現,橋頭處立著一塊巨石,上頭密密麻麻刻了許多字,像是人名兒,她猛然想起曾經看過一本書卷,這地方仿佛叫做黃泉,而這塊石頭是三生石,她的身子顫栗起來,一陣陣漫過寒意,後勃頸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她摸了摸自己的腕子,仍是溫熱的,並未涼了下來。她微怔,轉瞬狂喜起來,原來自己還活著,她還活著,咬了下自己的舌尖,那樣疼,不由的噝的一聲,淡淡的血腥氣逸出來,忍痛喃喃道:“我還活著。”


    “是,你還活著,但離死也不遠了。”耳畔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落葵轉身望去,那女子容貌秀美,眉心點著黑色花鈿,發髻梳的一絲不亂,不飾一物,一襲暗花黑色長裙,極有風情,竟是那日在鬼穀有過一麵之緣的木香。


    木香一見落葵,怔了一怔:“是你,你怎麽會到此處。”


    “多謝你上回的出手相助,這裏,是何處。”落葵衝著她深施一禮,抿嘴輕笑。


    木香搖了搖頭,握著她的手,緩緩道:“不必客氣,此處是黃泉。”她將眸底的水霧掩飾的極好,歎道:“你不能在此處多呆,若是染了鬼氣就麻煩了。”


    “你,你說什麽,什麽鬼氣,這裏果真是黃泉。”落葵雖驚恐不已,但仍強自鎮定的靠在三生石邊,聲音微微顫抖。


    “你不要怕,我會帶你出去的。”木香仍舊握著她的手,一如當年般溫暖。


    她微微頷首,穩了穩心神,卻轉身在三生石上默默的找起什麽,木香大奇,笑起來:“你找什麽呢。”


    “找我的姻緣呢。”落葵頭也不回,幽幽歎道:“難得來一趟,我得找找以後會嫁給誰,對,還得找找蘇子以後會娶誰,不然空手回去了,蘇子會罵我沒用的。”


    木香微怔,不住的搖頭輕笑:“你這樣的心性,還真死不了,快走罷,不能再耽擱了。”她引著落葵再度走上那段窄窄的石橋,揮了揮衣袖,那翻騰的血河和猙獰的巨蟒頓時安靜下來。


    落葵定了定心神,穩穩過了橋,便見一白發蒼蒼的老婦,佝僂著背向路過的每一個人遞上一碗湯水,冷眼瞧著他們悲悲切切的喝下去,她不由眉心緊蹙,一絲絲不安攀上心頭,木香捏了捏她的手,衝著那老婦淡淡道:“孟婆,我帶了此人過去,那忘川水便不必喝了。”


    那孟婆看也不看落葵一眼,也未言語一句,任由著木香拉著落葵走出老遠,走到一座陰沉沉的大殿跟前,木香淺笑道:“那裏是輪回殿,別怕,我送你回去。”她的笑意那樣溫暖,牽著落葵的手,極輕極軟道:“以後,以後再也不要來了。”


    落葵點點頭,回首望了眼被黑色薄霧籠罩,堪堪露出點端倪的三生石,口中遺憾道:“可惜了,那上頭人名兒太多,沒找到我的名字。”


    木香歎了一聲:“若是你碰到個有緣人,可偏三生石上沒有你與他的名字,莫非你就不敢與他在一處了。”


    “自然不會,即便三生石上沒有我與他的名字,我也會逆天而行與他在一起。”落葵笑道。


    “這就是了,那這三生石看與不看也沒什麽差別。”木香一笑,低聲喃喃了一句:“若當年的你是現在的性子,也不會走了絕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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