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奕明的身形狠狠踉蹌了一下,喉間哽咽難忍,再撐不住的蹲了下來,麵如死灰,雙眸中黯淡無光,怔怔追望著海芋遠去的背影,他與她,終是完了。


    江蘺慢慢走到近前,伸手拍了拍雷奕明的肩頭,一時間百感交集,無言相勸。


    雷奕明瞧見那盞破損的滿月燈,急忙抓在了手中,滿眼的淚不受控製的撲簌簌落下,悉數打在燈上,轉瞬洇開一片。


    即墨清淺遙遙相望,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若有所思的對方至晚道:“這世間不如意之事十居八九,就像雷奕明,口中說的明明不是心裏想的,可偏偏隻能那樣說,隻能那樣做,隻能甘於身不由己。”


    方至晚定定望著雷奕明,心下淒然,世人大多身不由己,又何嚐隻有他一人,她神思恍惚道:“這世間,身不由己的,並非隻有他一人。”


    即墨清淺慢慢轉頭,望了望方至晚,平靜道:“身不由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甘於認命。”


    方至晚與即墨清淺略一對視,便慌張的躲開雙眸:“有些事,不認命又能如何。”


    即墨清淺依舊平靜道:“譬如,婚事。”他淡淡一笑,直白道:“婚事嘛,當然要聽自己的,旁人說的天花亂墜,日子卻還要你自己過,舒不舒心,合不合意,隻有自己才知道。”


    “前輩的意思是,我還可以選。”方至晚眼眸一亮,難以置信道。


    即墨清淺挑了挑眉,平靜點頭:“這是自然,嫁與不嫁,本就該是自己說了算的,旁人勉強不得。”


    方至晚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凝神片刻,陡然抬頭,堅定低語:“是,最壞不過一死。”


    即墨清淺搖頭低笑:“方姑娘,不要動輒就死啊死的,死是兩敗俱傷,沒有贏家,活著,才能守得雲開見月明。”


    說著話的功夫,雷奕明已緩了過來,隻是仍舊失魂落魄的抱著那盞滿月燈,一言不發。


    江蘺忙對即墨清淺笑道:“師叔,不然,你和方姑娘四處逛逛,我送雷奕明回去。”


    即墨清淺不假思索的剛點了下頭,就聽得雷奕明沙啞著嗓子道:“不用了。”一語未竟,他轉身就走,步子越走越快,敦厚的身影有些孤寂。


    不遠處有個果子攤,甚麽蜜餞甜食一應俱全,走了這一路,又看了這樣一場生離大戲,江蘺隻覺餓的前心貼後背,肚子咕嚕嚕的直響,他抬了抬下頜,揉著肚子尷尬輕笑:“那個,師叔,咱們去那,邊吃邊說邊觀燈,可好。”


    即墨清淺略一挑眉,輕笑道:“你請客。”


    江蘺驟然笑道:“那是自然,怎麽能讓師叔掏錢。”


    三人要了一碟子滴酥鮑螺,一碟子間道糖荔枝,三碗冰雪冷元子,又在邊上的梅家烤肉要了十幾串兒香酥羊肉,甜香混合著肉香,引得人垂涎欲滴。


    即墨清淺啃了一口羊肉,皮笑肉不笑的故意戳江蘺的心窩子:“江蘺,那萬毒宗的四姑娘原本是許給你的,現下看來,你這門婚事可是要黃了。”


    江蘺撲哧一聲,噴出一口茶水來,嗆得連連咳嗽,笑的格外別有意味:“師叔,師叔,咱能不能不提這茬事,我心裏有誰,旁人不知道,師叔你還不是心如明鏡。”


    聽得此話,方至晚心裏打了個突,江蘺的那些風流韻事,她也是有所耳聞的,聽說這些日子,他跟茯血派的妖女牽扯不清。她知道當年茯血派血洗太白山,天一宗死傷慘重,江蘺更是險些喪命在那妖女的手上,她著實想不通,這樣兩個有血仇的人,怎麽會走到了一起,難道情之一字,果然能令人摒棄仇恨,放下成見,飛蛾撲火麽。


    即墨清淺微微垂眸,舀了一勺子冰雪冷元子,那元子入口沁涼,他打了個寒噤,搖頭低笑:“江蘺啊,你爹都要被你氣死了。”


    江蘺嘿嘿一笑:“不妨事,有雷師叔給他做伴。”


    即墨清淺無奈搖頭輕笑,直呼宗門不幸啊,怎麽個個有些天資的弟子,都過不了美人關呢。


    方至晚沒料到這看起來紈絝的江少主,竟還是個敢作敢當的,說起話來如此直白,與傳聞頗有些不同,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江蘺邊吃邊看,環顧四圍,陡然看到深深的夜色中,有個熟悉的人影,提了一盞蓮花燈,正慢慢走過去,燈影照在她的腳下,頗有些步步生蓮的意味。


    他心下一慌,忙衝著即墨清淺施禮道:“師叔,那個,我去前頭逛逛去。”


    即墨清淺自然也看到了那個人,略一頷首,他知道江蘺心裏掛念著她,更知道這掛念也掛念不了幾日了,便沒有攔著他,由著他去了。


    方至晚瞧著漸行漸遠的江蘺,傳言果然不虛,疑惑道:“那個,就是那妖女麽,怎麽與方才那個又不太一樣,難怪江湖傳言,這妖女從不以真容示人,有千麵之說。”


    即墨清淺笑道:“此話也不盡然,她素來行事乖張,殺人的時候,就很少易容,死也讓人做個明白鬼。”16讀書


    方至晚斟酌了一句:“方才前輩一眼就認出了她,前輩是不是見過她的真容。”


    即墨清淺無聲一笑,並沒有說些甚麽,他並不知那妖女的真名,也不知自己見到的是不是真容,但,這些都無關緊要,隻要她願意相助自己,願意與自己一起聯手圖謀,她究竟是誰,長甚麽樣兒,叫甚麽名兒,實在無足輕重。


    落葵提著盞蓮花燈,蓮花狀的燈影投在她的腳下,她步子輕快,燈影綽約。


    “嘿,妞兒,打劫。”一隻手重重拍了下落葵的肩頭,她震了一下,急急回頭,隻見江蘺吊著膀子,斜著眼睛,一臉的狡黠笑意,她跳起八丈高,笑罵道:“有病啊你,嚇死人是要償命的。”


    江蘺擁著落葵的肩頭,笑眯眯道:“頂多就是我娶了你,用得著償命這麽狠心麽。”


    落葵輕輕哼了一聲,身子一側,躲開江蘺的手,還未及他失落的神情浮到眸底,她卻反手牽起他的手,十指相扣,奚落笑道:“走罷,既然碰上了,不狠狠吃你一頓,豈非辜負了我。”


    江蘺拖著落葵的手,長眉得意洋洋的一軒:“想吃甚麽盡管說,本少主有的是錢。”


    “就喜歡你這副不可一世的樣兒。”落葵靠在江蘺的肩頭,微微眯起雙眸,望向兩側熙熙攘攘的小攤兒,素手一揮:“那就,一樣兒來一個。”


    江蘺撲哧一聲,踉蹌了一步:“吃這麽多,你不怕胖死啊。”


    落葵嗤的一聲,揚眸威脅:“買不買,不買我走了。”


    江蘺緊緊攥住落葵的手,忙不迭的狗腿笑道:“買買買,都買下來。”


    燈市的盡頭,長河蜿蜒而過,水聲嘩嘩輕響,月色投在河麵上,夜風幽幽,掀起細碎的波紋,將月色蕩漾成無盡漣漪碎片,粼粼波光間,有一盞皆一盞微光浮沉,恍若滿天星芒墜落河麵。


    河邊上擠了不少人,將手中各色精巧的蓮花燈放入河中,看著那燈隨波起伏,飄向遠處,同時飄走的,還有無盡的牽掛與相思。


    一座小巧玲瓏的八角石亭佇立在河中央,石亭和岸邊原本有一座木質浮橋相連,可那浮橋年久失修,早已坍塌過半,雖往來石亭不那麽方便了,卻反倒成了難得的片刻寧靜之處,總有那麽一兩個熟識水性的,涉水過去坐上片刻。


    夜風輕輕拂過石亭,叮鈴輕響的銅鈴聲傳的空靈幽遠,河水輕輕撲上亭子裏的青石板地麵,染上斑駁的水痕。


    亭子裏傳來低低人語說笑,兩道人影斜斜投在河麵上,漣漪陣陣,暗影遙遙。


    “小妖女,別吃那個了,太涼了傷胃,吃這個,熱乎的。”江蘺身邊擺滿了各種吃食,見落葵捧著一碗綠豆甘草冰雪涼水吃個沒完,忙劈手奪了下來,換了碗荔枝圓眼湯過去。


    “小妖女,這個雲片糕不錯。”


    “小妖女,這個烤雞皮又酥又脆,快嚐嚐。”


    “小妖女......”


    “小妖女......”


    江蘺像一隻盡職盡責,聒噪不已的飼養員,不停的投喂。


    落葵捂住嘴,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兒,搖了搖頭:“不行了,我吃不下了,快撐死了。”


    江蘺狹促笑道:“就這點就不行了,看你方才囂張的樣兒,還想都吃完,就知道你吃不完。”


    落葵輕輕一哂,慢慢靠在江蘺肩頭,心生安寧。


    這裏天高雲闊,暗沉沉的天幕上綴滿繁星,四圍沒有人聲,唯有幽幽水聲,漸行漸遠。


    一盞盞昏黃的孔明燈掠地而起,慢慢升上虛空,光華璀璨,點亮半邊夜空。


    “小妖女,快看,孔明燈。”江蘺驚喜的低呼了一聲。


    落葵忙抬頭去望,這漫天琉璃燈火,映照著她的雙眸,一雙冷眸流轉,帶著瀲灩火光,定定望向江蘺,這個人,這片天,這一刻,她希望能永遠留住。


    二人對視良久,漫天燈火在二人周身泛起明亮的漣漪,悠悠蕩蕩,百轉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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