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形急轉直下,大大出乎落葵的預料,她向來算無遺策,可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今日,她心如明鏡,蘇子如今拚死阻攔自己與江蘺,並非因他與江蘺間的恩怨,而是他曾因正邪勢不兩立而吃盡了苦頭,此生注定受盡情傷,他絕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重走他的舊路,他逼自己嫁給空青,也並非他認定了空青,而是退而求其次,想要斷了自己的念想而已。她哽咽低語:“哥哥,若是,若是我甚麽都不肯呢。”


    蘇子籲了口氣,強迫自己狠下心,高聲相逼:“葵兒,你若執意不肯,我就隻能請出義父的牌位,仔細分說分說了。”


    落葵的身形重重一晃,父親臨終前的確交代過,未免她少不經事,為情字迷惑,為情所困,故而若她與京墨退婚,婚事則由蘇子做主,她嫁給誰不嫁給誰,皆由他說了算。若沒有江蘺這樁事,他絕不會強逼自己嫁給空青,可如今,他為了斷了她的念想,空青又有這樣顯赫的家世,足以令自己安穩一生,他自然想都不想就一口應下。


    直到此時,空青才確定自己押對了人,有蘇子相逼,落葵必定投鼠忌器,不得不依,他伸手一扔,將清水珠遙遙扔到蘇子手中,薄薄的喜色籠上眉心:“此事便就此定下,這珠子就交給大公子處置罷。”


    蘇子重重捏著清水珠,一言不發的轉頭望住落葵,那雙素來含笑的桃花眸,此時斂的深沉凝重,無一絲笑意,燈影在他的半邊臉龐上搖曳,昏黃的光像一抹晦暗斜陽,映襯的那森然神情如同鬼魅。


    落葵淚眼相望,蘇子這副神情,已是下了最狠的心腸,她身子一軟,噗通一聲,再度重重跪在了蘇子腳邊,不停的叩頭,直將額頭磕的滿是血痕,鮮血薄汗浸透了散下來的長發,那頭發打成了結黏在鬢邊,格外狼狽。


    她悲戚的苦苦哀求,每一個字都咬著壓根兒吐出來,字字違心,字字泣血:“哥哥,哥哥,我答應你,答應你永遠不見江蘺了,再也不見他了,你別把我許給空青,別毀了清水珠,我求求你,哥哥,求求你了。”


    “落葵,落葵,你起來,你別這樣,快起來。”空青頓時慌了神兒,忙蹲到她的身旁,用手托住她的額頭,血從他的指縫間漫出來,一滴滴砸在地上,砸在他的心裏,一如當年,她執意自盡之時的血光漫天。他沒料到落葵會這樣怕,更沒料到蘇子果真能做她的主,他二人雖互稱兄妹,可名份上到底分屬主仆,再如何情意深厚,也不該是落葵這樣跪地叩頭,苦苦哀求。


    落葵神情憤恨,一把推開空青,再度哽咽磕頭,血滲入暗黃色的竹地板中,洇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血花。


    這一聲聲哥哥,喊得蘇子肝腸寸斷,心生不忍,可為免落葵重蹈覆轍,走了他的老路,為情傷上一輩子,他不得不狠下心來做這個惡人,其實在他的眼中,空青也並非是唯一可嫁的良人,他隻是想借著這樁事,逼迫落葵起誓再不見江蘺。


    蘇子輕輕摸過落葵的額頭,摸了滿手刺目血痕,他與落葵相依為命十數年,從來舍不得傷她分毫,也從不許旁人傷她分毫,可今日,她卻在自己的逼迫中傷的頭破血流。


    蘇子強忍住心痛,逼迫自己硬起心腸:“葵兒,若你能起誓,永不再見江蘺,如有違誓言,江蘺必定死於非命,那麽,你的婚事,我絕不相逼,隨你高興。”


    清水珠在蘇子的手上輕輕晃動,一痕一痕水紋蕩漾到落葵心間,她的心驟然一痛,原來,沒有流出的淚,終究會在心底匯聚成一場滂沱大雨。


    落葵心知肚明,若她不起誓,恐此事無法善了。挨過了傷痛欲絕和驚慌失措,她出奇的平靜,盤算著這誓言如何才能說的語焉不詳,留有一分回旋餘地。


    片刻之後,她豎起三指,滿口苦澀:“我,水落葵,在此起誓,我此生絕不,絕不再見江蘺,如有違此誓,江蘺,江蘺。”她哽咽著難以說下去,終是顫聲戛然而止,蘇子和江蘺,任何一人她都不忍欺騙,更無法傷害。


    直到此時,空青才認清了自己的位置,在蘇子那裏,他與那個叫江蘺的是同一類人,都並非落葵可嫁的良人,自己隻不過是他們兄妹二人博弈的籌碼而已,但即便是籌碼,也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作用,也可達成自己的所求,也有翻身之機。


    此時的他不怕淪為籌碼,隻怕淪為一顆無用的籌碼,那麽自己的一番辛苦謀劃盤算,便要滿盤落空了,可眼見落葵難以自持,說不下去,他心中喜憂參半,忙蹲下身,一片赤誠的望著落葵,輕聲細語道:“你放心,我會護著你的,會對你很好的,你放心。”


    落葵瞧著眼前的始作俑者,心頭的恨意如潮水湧來,她的眸光鋒利如白刃,直想捅他百八十個血窟窿,剁碎了他:“你滾,你滾開,滾開,我不想見到你,我死也不會嫁給你,你別做夢了。”


    眼見著落葵已被逼到了這般絕境,她都不肯發誓,都不肯嫁給自己,隻怕從此也更恨毒了自己,人驟然從希望的頂峰,跌入失望的穀底,難免會心生絕望怨懟。


    空青在絕望怨懟之下,竟然昏招盡出,他一把攥住落葵的手腕,有意扯著嗓子大聲嚷嚷,想要這滿樓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你昨日已與我同過床,除了我,不會再有任何男子,願意娶你了。”


    “同床。”蘇子震驚的無以複加,落葵有多恨空青,他是心知肚明的,可,可怎麽會,會這樣,他緊緊盯住落葵,想從她的臉上尋到端倪。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用搭救靈仙之事來逼我。”滋啦一聲,落葵重重扯下衣袖,露出手臂內側猩紅的守宮砂,她聲嘶力竭的大喊,喊得眉眼都變得扭曲:“守宮砂尚在,任誰也無法詆毀我。”


    “守宮砂算得了甚麽,若我將此事宣揚出去,你清譽不保,還會有哪個男子,會不要臉麵來迎娶你麽,他亦不能免俗。”空青臉色一沉,心知落葵之心難以回轉,索性不顧一切的誅起心來。


    這世間,有多少姻緣毀在清譽二字中,有多少女子死在名節二字中,又有多少女子終其一生,與盲婚啞嫁的婚約,爾虞我詐的內闈抗爭,最後隻落了個離經叛道,晚景蕭疏,更有多少女子深習孝道禮數,看重臉麵倫常,卻隻換來遲暮遭棄,淚沾青衣。


    “青公子,你以清譽二字相逼,卻是打錯了主意,我們兄妹二人,嗜血道魔頭妖女的名聲,可並非浪則虛名,清譽二字,在我們這裏,實在隻是個笑話。”蘇子俯身又燃了一盞燈燭,捧著青瓷燈座緩行幾步,將這屋內所有的燈燭悉數點燃。


    透過這光亮,他瞧見落葵恨極卻無淚的臉,已心生悔意,他原以為空青是謙謙君子,即便心有怨懟,也會行事有分寸,凡事留一線,看誰料好欺負的君子發起狠來,也是會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隻是這位君子不懂,不懂落葵看重甚麽,想要甚麽,也不懂落葵可以舍棄甚麽,可以毀掉甚麽,果然,果然空青並非良人。


    落葵嗬嗬一笑,笑聲又涼又薄,蘊著無盡哀傷:“會與不會,要試了才知道,你不是他,你不配說。”


    空青頓時一口氣堵在了胸中,堵得心口憋悶難忍,唇邊輕顫:“落葵,你何必,何必要冒險一試,吃盡苦頭呢。”


    “我不會。”短暫的寂靜後,窗外陡然響起一聲低歎,旋即一抹鮮紅人影從樹冠一躍而下,推窗而入,輕輕落在落葵麵前,心疼的抬手摸了摸她染血的額頭,輕歎中蘊著與生俱來的戲謔:“小妖女,我來晚了。”


    燭火搖曳交映之下,來人一襲紅裳,如似火殘陽晚照在江麵上,紅芒瀲灩,光照滿室,蔚為壯觀中別有妖嬈。


    眾人愕然相望,這鮮紅人影,赫然正是那贈珠之人,天一宗少宗主江蘺。


    落葵沒想到江蘺會來,也不知道他究竟聽到了多少,又誤會了多少,她抬著頭,驚訝而又尷尬,更有幾分輕愁,磕磕巴巴道:“江,江蘺,你,你怎麽來了。”


    江蘺彎下腰,衝著落葵伸出手來,緊緊攥住她的手,眸光疼惜的在她臉上巡弋片刻,可言語卻是輕佻不改:“我原本是翻窗來看你的,誰想卻看到了這樣一出好戲。”


    “我,你,”落葵扶著江蘺的手站起身來,張口結舌了半響,也沒說出甚麽來,反倒擋在江蘺的身前,對上蘇子微冷的雙眸,哀求道:“哥,哥哥。”


    蘇子籲了口氣,神情陰冷的不似活人,語出威脅,已是殺心乍起:“看來江少主是當蘇某不存在。”話音尚在,他手腕猛然一抖,一縷赤紅劍光激射而出,疾風犀利的撕破徐空,直逼江蘺麵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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