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蔓菁”在附在她的耳畔,冷笑連連:“睡著了,如此險地,你竟還睡得著。”


    落葵收回心神,淡淡瞥她一眼,未發一言的盤膝坐下,掐了個訣靜靜催動法力,方才那心神蕩漾,原本安靜盤踞著的情愫之絲再度盤旋而來,她幽幽歎息,甚麽時候才是個頭啊,這倒黴的蜘蛛網,甚麽時候才能一把火燒個幹淨。


    夏日晨起尚有一絲難得的清涼,日頭漸高,茫茫暑氣便在屋頂,院落中流瀉開來,半開的長窗下滿是濃陰翠翠,新開的梔子花雪白一片,被微熱的暑氣一熏,沉鬱的花香悠悠蕩蕩四散而去。


    阿奈捧了大蓬素白梔子,供在五鬥櫃上的粉彩蝶紋瓶中,微風過處,屋內頓時漾起沉鬱而清新的花香。她側目,微風過處,帳幔飄動,一隻白膩玉足在錦被處探出來。她心中生出難以言說的酸楚,輕聲道:“大少爺,早飯已經好了。”


    身後腳步聲輕緩,空青輕聲道:“蔓菁還在睡著,給她留一些飯出來。”


    阿奈微驚,手上的梔子掉落一地,發出輕微的墜地之聲,她慌張跪下:“婢子冒失了。”


    空青淡淡道:“無妨,你起來罷,待蔓菁起身後,你吩咐繡房替她裁製新衣。”


    “是,婢子記下了。”


    日頭靜移,籠上天青色帳幔,“水蔓菁”翻了個身兒,她仍有些迷糊,這一覺睡的安穩綿長,睜開眼竟已是天光大亮了,往常在天壇山時,作息皆有規矩,卯時一刻便要起床,卯時三刻便要在學館讀書習字修煉,從未睡過一個懶覺,而做了一月有餘的乞丐,終日膽戰心驚怕落到歹人手裏頭,更怕被水家查出行蹤抓回去,莫說是懶覺了,便是夜間也隻敢打個盹兒,多半功夫皆是瞪著雙眸子等天亮。


    “水蔓菁”不禁唏噓,如此安穩浮生竟似做夢一般,她撩開帳幔探出身,望了眼更漏:“竟已辰時三刻了麽。”抬眸見空青已收拾利落,桌上已擺了早飯,她臉頰微紅,對自己的懶散頗有些羞愧:“這個,你起的可真早。”


    阿奈停下布菜的手,回望了“水蔓菁”一眼,隻見她雖然長發垂落,但卻衣衫齊整,這一整夜竟是和衣而睡的,不禁心中竊喜陣陣,言語也有了幾分不忿:“是姑娘起的太遲了些,百裏家的規矩,卯正一刻便要起了。”


    “水蔓菁”忙著穿鞋,聞言不禁訕訕,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更遑論原本便是自己行為有失,一時間理虧無言,卻聽得空青溫和道:“水姑娘在百裏家隻是客居,不必事事守著百裏家的規矩。好了阿奈,你先退下罷。”


    阿奈頗有些忿忿不平,這“水蔓菁”望之尋常至極,行事說話也少了端莊與規矩,一看便是出身山野間的小門小戶,真想不通大少爺為何會對她青眼相加,此等粗野丫頭若有朝一日真成了少夫人,還不知得張狂成甚麽模樣呢,她默默念叨著,要將此事回稟夫人。


    上好的玫瑰水淨麵淨手漱口,“水蔓菁”素麵朝天無一絲妝容,隻用緋紅緞帶鬆鬆束起長發,望著桌案上的清粥小菜,嬌俏的笑道:“這無緣無故的,我在此處住的名不正言不順,心裏難安。”


    空青夾了一筷子小黃魚給她,狹促笑道:“住著便住著,還要甚麽緣故,若你想,若你想名正言順,不如。”他想,這幻境中已過了數月,趁著落葵甚麽都不記得,不如早早了結此事的好,雖有乘人之危之嫌,但乘人之危總也好過失之交臂,他一把握住“水蔓菁”的手,眸中的款款深情蕩漾起伏:“不如你嫁了我罷。”


    嫁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水蔓菁”驀然想起這句詩,當時讀來隻覺很美,如今聽得嫁人這話,更加心旌蕩漾,她此生最大的念想,便是嫁給空青,奈何苦苦等了多年,即便有一紙婚約,也並未如願以償,不料竟真的在這幻境中得償所願了,隻是這心旌蕩漾中夾著隱痛,她佯裝懵懂不知,緊緊蹙眉道:“嫁你,山鬼,女子嫁人是何意。”


    “所謂嫁人麽,便是你我同吃同住同進同出。”空青瞟了那床榻一眼,未曾料到水蔓菁竟是如此的不諳世事,不知她從前這十六年是如何度過的,奈何他一向臉皮兒薄,於這種事上向來是想得到卻說不出的,也不知如今這樣說,她能不能聽得懂。


    “水蔓菁”素知空青的秉性,知道有些事他無法宣之於口,見他說的如此艱難,隻好忍著笑意,微微怔了一怔,佯裝懵懂無知:“那麽,你我如今不正是如此麽,如此便算是嫁了你麽。”


    空青哀歎,果然是對牛彈琴一竅不通,隻好含笑續道:“還有從此夫婦一體生死不離。”


    “水蔓菁”抬眸望住空青,這個人藏在她心中半生,如今是自欺也好,欺人也罷,她已沒有了回頭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更不能坐看他與落葵成就美事,她耗費了修為壽數入到此間,隻為搏一把,今日聽聞此言,隻覺浮生圓滿,三日後正是端午,一切便要塵埃落定了,而她得償所願,空青則會抱憾終身,那麽,那麽事敗,他暴怒之下隻怕會殺了她,如何還會想要娶她,罷了罷了,自己此來所求,不過就是個結局而已,真心甚麽的,都是過眼雲煙罷了,有與沒有,沒那麽要緊了,她心虛的微微垂首,搖著頭輕歎:“如此名不正言不順的住著便很好了。”


    空青一個恍惚,像是瞧見了當年的落葵,拒絕他時的神情,一顆心頓時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落落的,原來從前現在,她都不肯嫁他,就連在幻境中亦是如此,他深吸了一口氣,氣息竟也涼薄:“也好。”


    “水蔓菁”抬頭望住空青失魂落魄的模樣,頓時心生妄念,若不單單是一個結局,還有一顆真心呢,她轉眸望向窗外,驀然喃喃道:“山鬼,若,若明年的今日,我還能活著,你,你便娶了我可好。”


    “啪”的一聲,杯盞重重落在地上,空青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拉過“水蔓菁”的手,合在掌心中,他欣喜若狂之下並未仔細思量,自己與“水蔓菁”不過是數麵之緣,相交亦是泛泛,又何來的情深似海互許終身,他更未仔細琢磨她的那句若還活著是何意,隻眉眼俱笑,連聲音都有些顫抖道:“你,你是說真的。”


    “水蔓菁”心中一陣酸楚,事到如今也隻能如此騙下去了,她嬌憨笑道:“自然是了,我雖是個小女子,但也是言出必行的,不就是嫁人嘛,這有甚麽的。”


    窗外蟬鳴聲聲,如今暑氣重,屋內院外皆放著青花大缸,裏頭置了大塊的冰,用以蘊涼去熱。


    “水蔓菁”一手搖著團扇,一手拈了白子,對著棋譜落子,轉頭又去拈黑子,對著棋譜再落一子,如此這般十分有趣。


    有了“水蔓菁”的承諾,空青難掩心中歡喜,他握著筆,在燈下畫畫,畫的像是一幅山水,落筆之前卻都回首看一眼“水蔓菁”,再在紙上畫上幾筆,如此這般也十分有趣。


    陽光灼熱,一時寂然,窗外濃陰翠翠間蟬鳴聲聲,愈噪複靜。


    突然聽得門簾輕響,百裏夫人款款進來,望著空青道:“我的兒,聽聞你昨日帶了個姑娘回來,為娘的過來瞧瞧。”


    這一聲我的兒,叫的空青身上生生起了密密的雞皮疙瘩,臉上卻不能流露出絲毫異樣,含笑施了一禮,忙扶著她坐下。


    聽得百裏夫人的聲音,“水蔓菁”忙依足了水家的規矩,施禮道:“蔓菁見過夫人。”


    百裏夫人聽聞自己的心頭肉帶了個來曆不明的姑娘回來,自然是要多加小心,百般盤問的,她細細打量了“水蔓菁”一番,雖然眉眼生的周正,但這打扮卻不似閨閣女子那般端莊,臉上未施粉黛,長發散著隻拿一條發帶鬆鬆束著,一身紅裳像是榴花飛旋,心下登時不悅,生出狐媚二字來,言語也益發不善:“姑娘姓甚名誰,出身何處。”


    “水蔓菁”佯裝一副乖巧模樣,垂首低聲道:“小女姓水,名蔓菁,出自兗州城外水家。”


    兗州城外,水家,百裏夫人冷笑一聲,兗州城外荒得很,不是高山便是密林,看來這姑娘多半是個獵戶人家出來的,此等出身連進百裏家做個粗使丫頭都配不上,更遑論留在百裏霜身邊了。她有心打發了“水蔓菁”,遂含笑微冷道:“那你的父母家人呢。”


    父母,家人,真正的水蔓菁自一落地便沒見過甚麽父母家人,最親之人便是水桑枝與水金櫻了,“水蔓菁”垂眸,怯生生道:“蔓菁沒有父母,自幼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後來山裏生了變故,便流落兗州成了乞丐,幸得大少爺搭救,才活了下來。”


    一聽這話,百裏夫人心善,雖瞧不上她的出身,但看她年歲不大,卻孤苦無依,也著實心下一軟,生了憐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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