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罕有人至,下了一夜的雪,積雪堆得極厚,上頭幹淨瑩白一片,此刻天還未亮,兩名影衛在前頭提燈引路,四名影衛在後頭警戒護衛,落葵乘了二人肩輿,杜衡在側護衛,往不越山脈的西山門趕去。


    眾人在西山門處稍事休息,換了覲見的衣裳,乘了車駕,晃晃悠悠近兩個時辰,終於趕在辰正時分進了宮。


    自落葵的婚事交由觀星齋推演占卜日子後,便漸漸的在宗親間傳遍了,冬至家宴後進宮謝恩是舊例,而宗親們也就借著這謝恩的舊例,進宮來看一看定下婚事後的落葵甚麽樣兒。


    落葵陪坐在下首,端出一副待嫁時羞澀靦腆的模樣,終於熬到了宗親們告退,太後衝她揮了揮手,拉她坐在身旁,親親熱熱道:“葵丫頭,這些點心是小廚房做的,都是你素日裏愛吃的,一會兒出宮的時候,你再帶一些走。”她拽著落葵的手來回摩挲,旋即歎了口氣道:“泓翔說你那裏簡薄的不成體統,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


    落葵陪著笑奉過一盞茶:“外祖母,二哥慣會惹您傷心,外孫女哪有二哥說的那般落魄可憐。”


    “你就別嘴硬了,外祖母啊,還沒有老糊塗。你看看你這手,都粗糙成甚麽樣兒了,哪裏還有個郡主的樣子,著實有損皇家體麵。”太後揮了揮手,八個八九歲的小姑娘跟著侍女進得殿來,靜悄悄的一字排開,她審視了一番,點頭續道:“這幾個丫頭開蒙不久,瞧著挺機靈的,規矩也調教的極好,挑幾個回去留在你那裏聽用罷。”


    落葵急忙起身謝恩:“謝外祖母恩典,外孫女剛剛新買了個十四歲的丫頭,還算機靈乖巧。”


    太後搖了搖頭,言語疼惜:“聽你二哥提起過,說是你從合歡閣裏買了個丫頭,合歡閣是什麽地方,那裏出來的能是甚麽好姑娘,你也敢買回去聽用,真是的,叫外祖母整日替你懸心。”


    落葵吐了吐舌頭,挽住太後的胳膊,撒嬌道:“那丫頭生的俊俏又伶俐,燒的飯也好吃,外孫女很是喜歡她呢。”


    太後打心眼兒裏疼惜落葵,隻好點著她的鼻尖兒笑罵:“再好的丫頭,也是打那種地方出來的,如何及的上靛藍蒙館裏調教出來的孩子。”


    “哪,靛藍蒙館。”落葵聽到靛藍二字,與那無名姑娘夢魘吐露的兩個字連在一處,靈台在瞬間清明一片,不動聲色的打量起幾個姑娘,暗暗留了心思。


    “是啊,這幾個丫頭是靛藍蒙館送進來的。”太後仍舊笑盈盈的:“靛藍是泓霖府上的總管,開了這家蒙館,有些個窮人家的孩子養不活,便送到他那裏去,他時常挑些伶俐可靠丫頭,送到各府裏去聽用。”


    落葵的冷眸中笑影兒淡薄,身子微微前傾,輕輕擊掌讚歎:“這靛藍還真是有心呢。”


    “靛藍不止有心,心地還善的很。”太後一指這些小姑娘:“喏,這幾個丫頭比你從合歡閣裏買來的強多了罷。”


    落葵早疑心了靛藍,隻是苦於毫無頭緒,而如今,既然於千絲萬縷中覓得一點點端倪,自然絕不能放過,她心頭轉過無數個念頭,笑著嬌聲道:“外祖母眼光最好,挑的丫頭自然不差。”她指了兩個看起來年紀略大一些的姑娘,笑道:“外祖母,外孫女便帶這兩個丫頭回去罷。”


    太後頷首:“如此甚好,蘇子再好,畢竟是個男子,你漸漸大了,婚事也定了,許多事都要有所回避,免得流言蜚語傷了你的清白。你與京墨到底沒甚麽深厚的情意,若是心裏再生了嫌隙,隻怕以後的日子會不好過。”


    落葵心間微沉,隻怕這嫌隙早就生了,不過並非是因蘇子罷了,她轉眸一笑,如常行禮謝恩:“喏,外孫女記下了。”


    ————————————


    冬日裏天黑得早,蘇子早早的掌了燈,燈影搖曳,照住在下首齊刷刷跪著的兩個丫頭,一樣纖細的脖子流水肩,隻不過一個是臉龐圓潤,一個是下巴尖尖。二人杏眼忽閃,麵露怯色,偷瞄一眼落葵,再偷偷打量一眼四圍,到底還是孩子,調教的再如何規矩本分,也還是難掩稚氣。


    落葵在二人臉上審視良久,將豆綠粉彩杯盞擱在花梨木束腰小幾上,輕輕的磕碰聲令兩個丫頭輕晃了下,她臉上無驚無喜,斂的一派平靜。


    蘇子立在落葵身側,輕聲平靜道:“都起來罷,主子有話問你們。”


    兩個丫頭皆穿著水色襖子,外罩秋香色比甲,聞言卻一動不動,仍怯生生的跪著,這一言一行顯然依足了宮裏的規矩,落葵心間微動,這靛藍還真是有心人,如此多調教有方的丫頭散出去,總會有那麽一兩個爭氣可心的,受了重用成了他的眼線。


    但稚子無辜,蘇子和緩了語氣,輕聲道:“你們不要怕,主子隻是問一些事情,你們照實回話就是了。”


    兩個丫頭齊齊叩首,依足了規矩磕頭,應聲稱是。


    蘇子微微頷首:“你們都是靛藍蒙館送來的麽。”


    倆丫頭點頭,齊聲道:“回主子的話,婢子是出身靛藍蒙館。”


    蘇子凝眸,繼續問道:“你們在靛藍蒙館待了多久。”


    倆丫頭叩首,一個說三年,一個說兩年。


    落葵移眸望向窗外,瞧著簌簌落下的紛紛細雪,掩蓋了院中的一行足跡,她思量良久,才與蘇子對視一眼。


    蘇子會意的微微頷首,淡淡道:“那麽,你們隨我來。”


    素白的雪上落下數行深淺不一的足印,北屋裏燃了上好的安息香,窗下供了數枝臘梅,嫩黃的瓣雪白的蕊,映著窗外新雪,分外清寥。


    輕紗帳幔低垂,在晚風中搖曳,時不時的撩上床沿,無名姑娘躺在帳幔深處,一張臉白淨的沒有血色,微蹙的眉間稚氣十足。


    蘇子將姑娘扶起來,撩起她額前碎發,望住倆丫頭,問道:“你們倆在靛藍蒙館見過這姑娘麽。”


    倆丫頭跪著抬頭,仔細端詳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才垂首道:“回主子的話,婢子未曾見過。”


    落葵眉心微曲,指尖在桌案上輕輕叩著,一言不發。


    蘇子追問:“當真沒見過麽,你們再仔細瞧瞧。”


    再度辨認一番,仍舊是無果而終,倆丫頭篤定搖頭:“回主子的話,婢子確未曾見過。”


    原本以為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轉,不曾想還是一條沒有頭緒的路,剛剛窺得一點光亮,轉瞬間便被澆滅了。落葵頹然的擺了擺手,丁香會意的帶了倆姑娘下去,安頓在了偏房內,這樣來曆不明的姑娘,放在家裏,不止幫不了忙,還會招災,她是不論如何也不敢用的。


    借著明亮的燭火,落葵湊近無名姑娘的臉龐,仔仔細細的端詳下來,養了這麽些個日子,雖然還沒醒來,隻是些呻吟夢魘之聲,但每日裏參湯補藥的小心侍弄,比初來時氣色好了許多,美人模樣從皮肉裏一分分透出來,她歎息一聲,這樣好的孩子,一定是爹娘的心頭肉,若是他們看到她眼下這光景,不知該多麽傷心。


    丁香端了白瓷藥碗過來,扶起無名姑娘,一勺勺將湯藥喂進她的口中,她雙唇緊閉,總是喂一半漏一半,這一碗湯藥喂下來,竟足足喂了一炷香的功夫。


    最後落葵擰了把巾子,遞給丁香,她小心擦拭掉姑娘唇邊的藥漬,輕聲道:“主子莫急,青公子不是說了麽,如此調理下來,不過半年這姑娘也就醒了。”


    京墨湊到近前,抬手撫摸姑娘滑如凝脂的臉龐,覺得十分舒適:“半年,這也太久了些,落葵,還是報官罷,若是有人找了來,指證咱們拐帶人口,麻煩可就大了。”


    “莫要毛手毛腳的。”落葵惡狠狠的拍了一下京墨的手,微微低眉,報官,官府也是無能為力的,隻能先送進京裏的育嬰堂養著,可這樣小的孩子,昏迷著送到那裏去,也就隻剩下死路一條了。


    丁香緩緩擦著無名姑娘的臉龐,驟然想到自己的妹妹,心裏一疼,推己及人,若有一日妹妹也不幸流落街頭,她也盼著她能遇上這樣好的人家,能保住一條性命,不禁忍痛輕輕開口道:“主子,這孩子多可憐。”


    落葵知道此事觸動了丁香的心腸,她撫慰的拍了拍丁香的手,亦是歎道:“是可憐的緊,還是養著罷,她這樣躺著,也費不了多少工夫與銀錢。”


    “這還不費銀錢麽。”京墨嘖了嘖舌,端起邊上的藥碗晃了晃,裏頭還剩了些琥珀色的參湯,心疼道:“每日二兩參伺候著,銀子都花的多如流水了,真想不通,你對不相幹的人怎生得如此闊氣,對我卻著實摳門呢。”


    這話聽起來酸溜溜的,像是潑了滿屋子的老陳醋,著實孩子氣了些,落葵啞然失笑,這京墨,人越大心眼兒越小了,她不動聲色的瞟了丁香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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