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侯爺回望了馬車一眼,收回眸光緩緩搖頭,雖亦是輕聲細語,但言語堅決無一絲回旋的餘地:“賢侄,何必為難老夫,無緣之人相見,不但於事無補,還要累及許曲滿門,望賢侄三思才好。”


    青州城的深秋幹燥少雨,風大沙多,狂風卷起砂礫,在曲元參的眼簾上打個不停,他的眼角酸痛不止,勉力咬著牙才沒流下淚來,臉上更不敢流露出一星半點的異樣,隻施了一禮,像極了趕來送行的尋常子侄,輕聲道:“前路難行,請侯爺格外當心,小侄便送到此處了。”


    言罷,他側身而立,望著許侯爺揚鞭策馬,後頭車轍滾滾,一行車駕再度前行,碾過無盡輕塵。


    陣陣涼風扯動曲元參的眼皮兒,微微有些疼,這疼像無數枚無孔不入的針,透過皮肉穿過骨髓,直直刺到他的心裏去了,一顆心被紮的千瘡百孔,痛極卻又無血。


    是啊,自己終是那個無緣福薄之人,見了又能如何,不過是傷人傷己,傷及無辜,曲元參的眸光暗了又暗,終於默然無語的目送著車駕遠去,他幾乎嘔出血來,這一走便是萬事俱休,他深恨自己的軟弱無能為力,連告別都無處可尋。直到那車轉過街角消失不見,他仍舊默默良久,秋風中有他熟悉的香粉回旋,掠過他的臉頰鼻尖,像訣別時的那雙手,冷清的令人心生絕望。


    回到盛德軒樓上,雲良薑一邊發誓賭咒,再也不信傷心的得了失心瘋之人的話,一邊拿手指頭狂敲桌案,且怒且歎:“曲元參啊曲元參,我約你與蘇子出來,便是知道今日許侯爺要送菘藍入宮,想讓你在這樓上目送她一程,方才你是想還是我與蘇子,還是想還是你們家和曲家滿門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方才之事若是叫宮裏人聽了去,咱們有多少條命,也不夠往裏填的。”


    曲元參心痛難忍,直想尋個無人之處,大喝一聲嚎哭一場,卻也隻能生生咬牙忍住:“是我太過心急了,可是,可是蘇子,事到如今已塵埃落定,你,還能有甚麽法子麽。”


    風安靜下來,沒有繼續如刀鋒般刮過人的臉頰,熱鍋子也漸漸平息,沒有咕嘟嘟煮著湯水,無盡的死寂中,熱鍋子上的滾滾熱氣仿佛了唯一的活物。


    蘇子緩緩撂下筷子,緊緊抿住薄唇,凝神良久,才幽幽道:“這世間沒有甚麽事是無解的,我自然是有法子的,隻是元參,我須得要你一句話,是不是不管怎樣你都要與菘藍在一起,即便以後逃亡江湖,或是死無全屍,也在所不惜。”


    “是。”曲元參重重點頭,神情決絕,沒有一絲猶豫。


    蘇子心下沉重,人生在世,最怕的莫過於擁有後再失去,而最難的也莫過於摧毀後再重建。眼下,眼下的曲元參便是麵臨如此境地,可有些選擇做了便是做了,或生門或死地,都隻能硬著頭皮咬牙走下去,這世間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他定了定心思,從袖中掏出個玉瓶,慎之又慎的擺在桌上:“其實自我回到青州就給你們備好了,一直沒拿出來,隻是不想讓你們走上絕路。”


    雲良薑眸光閃動,圍著玉瓶打了個轉兒,連連咋舌長歎:“這裏頭是,就是那個藥。”


    蘇子深深頷首:“不錯。”他長眉一軒:“元參,有了這個藥,你與菘藍從此就遠遁江湖了,不,是逃亡江湖。”


    曲元參伸出手去,不由分說的將玉瓶撈在手中,緊緊握住,生怕此物憑空生出雙翅,會像煮熟的鴨子一樣飛了。


    雲良薑眼明手快,一把握住曲元參的手,阻止他將玉瓶收進懷中,神情凝重的沒有半點笑意:“元參,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事敗了,不光是你與菘藍的命,還有許家曲家滿門的性命,縱然菘藍是萬死不悔,可曲許兩家的滿門何其無辜。”


    曲元參眸光深深,像是要穿透重重秋色,直望到宮苑深處去,尋到那望眼欲穿之人,可望了良久終是自己的癡心妄想,他頭也不回道:“我知此事須得仔細籌謀,否則便是自尋死路。”


    “你既明白,那麽,不到籌謀得當的那一日,我是不會叫你去自尋死路的。”雲良薑狠狠掰開曲元參的手,以迅雷之勢將玉瓶搶了過來,揣在自己懷中,捂得跟傳家寶一樣,輕聲道:“這藥我先替你收著。”


    曲元參微微點了下頭,知道雲良薑是一心替他著想,怕他衝動之下會自尋死路,他衝著蘇子深深施了一禮:“我力弱,不足以謀成此事,還要勞煩你替我傳個話,請郡主勞心費力,替我籌謀一二。”


    蘇子扶起他的手,心中一時感慨萬千,此事極為凶險,並不是靠打上一架便能解決的,使銀子動心眼兒填人命缺一不可,幫與不幫皆是兩難,他既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愁苦一生,卻也不能看著他們白白送死,隻能頷首道:“我與落葵自然會幫你,隻是此事不易,你須得有幾分耐心才好。”他在心底哀歎,眼前這情景與當年何其相似,但願,但願結局全然不同。


    話言盡於此,一切皆是未知,做了或許未必勝,可若不做必定是輸,盛德軒的熱鍋子再如何美味,三人也是食不知味了。


    飯畢,各自歸家。


    曲元參念及前程悲憤不已。


    蘇子回望舊事感慨萬千。


    而雲良薑活在當下最是喜笑顏開,他的收獲最大,那藥捏在了他的手中,就等於是捏住了曲元參的命門,以後叫他請吃飯他就不敢不請喝酒,叫他打人他就不敢不下狠手。占了這樣大的便宜,他幾乎笑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兒,露出白森森的後槽牙。


    殘陽似血肆意布滿了整個天空,昏暗的暮色從天際邊緩緩流淌而來。風燈低垂,晚風寂寞的在廊下穿行,燈火孤獨寧靜的搖曳,燈影無聲幽幽的挪動。


    丁香忙了半日,張羅了滿桌子的菜,大半皆是芥藍、蕨菜、菠菜之類的素菜,唯有一碟子芙蓉豆腐與一碗蝦仁蒸蛋算是葷腥,還有一鍋燉的軟爛雞絲粳米粥,這桌子菜色香味俱全,望之十分落胃爽口。


    可京墨卻隻瞧了一眼,便寡淡的口苦無味,嫌棄之語如同滾滾江水滔滔不絕,說的丁香臉色發紅,神情窘迫,隻會垂首低語道:“這個,我去重做,墨公子再稍等等。”話畢,她卻窘迫的更加厲害,落葵的月例銀子本就不多,家裏又憑空多了這幾張嘴,便更加捉襟見肘了,幸而今日曲蓮回了家,否則又得多燒一個人的飯菜,多費些銀錢了。


    落葵自然知道丁香的為難之處,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攔住了她:“重做甚麽,我看著挺好。”


    京墨皺眉撇嘴,他是山珍海味吃慣了的,自來了青州,日子過的一日不如一日,吃的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不止沒了山珍海味,竟三五日才能見上一回肉,他始終想不通,金尊玉貴的落葵如何會過得了這般貧寒的日子,挑了一筷子芝麻菠菜聞了聞,他撇過頭去,委屈道:“整日裏吃這些素菜,我都快變成兔子了,我要吃具山房的蓮房魚包。”


    落葵隻瞟了他一眼,便垂首不語了。


    京墨見落葵沒了下文,小心的湊到她跟前,討好道:“阿葵,一起去罷,那的蓮房魚包實乃人間一絕啊。”


    落葵生性慵懶懈怠不願動彈,平日裏無事,多走一步路都嫌累得慌,就更別說為吃一口飯而穿過半個城了,那還不如讓她餓著呢。


    見落葵垂首不語,丁香十分識趣,拿粉蝶穿花盅子盛了一盅雞絲粳米粥,輕輕放到落葵麵前。


    落葵捏著湯勺,十分安靜的一口口喝粥,這粥燉的極好,入口即化,唇齒留香,她低眉淺笑:“青菜蘿卜保平安,我沒長那麽富貴的胃口,吃不了那麽富貴的菜。”


    京墨被噎的哽住了,富貴,自己與落葵相比之下,還是落葵更為富貴些,他哽了半響,腆著一張美好的笑臉,湊過去道:“走罷走罷,我想去吃了,你就當陪我去還不成麽。”


    桌案上碗碟兒錯落,素白的胚子上描著粉蝶穿花的圖樣。殘陽如金,靜靜流淌在上頭,碗沿碟子邊皆染上一層金粉,光彩琉璃。


    落葵捏著帕子拭幹淨唇邊,餘光掠過焦灼不安,滿院子打轉的京墨,漫不經心的平靜道:“你自己去罷,我就不走動那麽遠的路,累得慌。”


    京墨原想脫口而出個“好”字,可話到嘴邊察覺到不妥,想了想卻又道:“叫杜衡套車,套車去罷,不累。”


    落葵搖頭:“不了,坐久了車晃得頭暈,你自個兒去罷。若覺著自己吃飯無趣,便叫上曲蓮一起,具山房離曲家不遠。”


    京墨如蒙大赦,登時笑的如怒放的牡丹花,豔麗無匹:“好,好,那我給你帶一些回來。”他又想了想,伸出一隻手:“好阿葵,給我些銀子罷,叫上曲蓮一起,又要給你帶一些回來,我這點銀子怕是不夠的。”


    落葵哀歎不停,幾乎要一頭栽倒在桌案上,知道自己窮的令人發指,還嘴饞的不可一世,這算是寧可窮死絕不饞死麽,她有些無言以對,隻捂著滴血的心肝兒,從佩囊裏摸出錠銀子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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