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亦是心下微沉,忙遞了白瓷粉彩梅枝闊口碗過去,裏頭盛了半碗琥珀色的藥湯。


    落葵雙手捧著,一飲而盡,穩了穩心神,取過一張素箋,邊寫邊道:“一場貪腐查下來,隻怕雍州大半官員都要被革職,朝中也會有所牽連,杜衡,你連夜將這名單送進太子府,請太子斟酌任用罷。”


    一連數日的靜謐,過的是悠閑自在,這一日晚飯時,門外陡然傳來撕心裂肺的砸門聲,聽起來像極了曲蓮的聲音:“落葵,快開門,開門啊。”


    丁香忙丟下碗,匆匆去開門。


    落葵抬眸,隻見曲蓮花容失色的立在門口,身上還背著個小包袱,顯然是在玩離家出走的把戲,一進門便撲到她身上敞開了懷哭,哭的是淚水橫流。


    “曲蓮,出甚麽事了。”落葵一把將她按在椅中坐著,她哭的妝也花了,眼也腫了,梨花帶雨的模樣楚楚動人。


    “我爹逼著我嫁給許府二少做妾,我不肯,他便將我關了起來,我是偷跑出來的。”她抽抽搭搭的哭著說了個大概。


    “你爹怎麽舍得讓你去受這個罪。”落葵心下冷笑,曲家已是青州城中數得著的有錢人家了,為了前程,曲天雄連逼婚這等事都做得出,那許府二少爺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著家中權勢,光是流連花街柳巷也就罷了,可但凡是他看上眼的,也不管是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他統統不放過,單單是娶回家做妾室的,十個手指頭要數上兩回還數不完,現在又要曲蓮去做妾,曲天雄倒真稱得上是梟雄呢,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舍得出去。


    曲蓮一抹淚水,杏眸瞪得又圓又大,還帶著些紅腫:“我爹貪財,想要生生將我賣了去,哪裏還會心疼我遭不遭罪。”


    京墨氣急,重重的捶了下桌案,許是捶過了頭,疼的他倒抽一口冷氣,嘴裏還不忘罵道:“真混蛋,他是你親爹嗎。”


    曲蓮登時臉色漲得通紅,又哭又罵:“不許你罵我爹。”


    “對對,那是你親爹,那你打算怎麽辦呢。”京墨撓了撓頭,訕訕笑道。


    “落葵,落葵,”曲蓮拉了拉她的衣袖,又哭了起來:“你能不能讓我在你家躲一躲。”


    落葵捏了捏她的手,勸慰道:“你別怕,我家裏雖窄,卻也有你住的地方,你住一輩子也沒關係。”


    如此,曲蓮在水家住了下來,一連數日,曲天雄也日日都來,想接曲蓮回去,可回回都被她跳著腳罵了出去,曲天雄隻能紅著臉抹著汗訕訕回去,第二日晨起再來勸,晚間再告辭,跟應卯似的,一日不落,一刻不晚。


    而應付曲天雄的事皆由京墨去做,他原是不想出這個風頭的,隻是曲蓮拿那一紙契約相逼,他不得不依,隻在暗地裏同落葵感歎,原以為曲蓮最是溫婉柔弱的,原來也有如此囂張跋扈不講道理的時候。連她爹都敢跳著腳的罵出去,若是心再狠些,怕是要抄起扁擔打上了罷。不過轉念一想,曲天雄逼她給人做妾,委實過分了些,許是真傷了她的心罷。


    曲天雄最後一趟來,曲蓮躲在屋裏死活不肯見他,他長歎了一聲,從袖中取了包銀子交給京墨,後又低聲下氣的對他說:“曲蓮這丫頭太任性,叨擾貴宅了。”


    京墨心裏早已喜不自勝,但麵上卻不露聲色,隻淡淡道:“曲老爺放心,隻是侯府那邊......”


    “還能如何,多賠些銀子就是了。”曲天雄很是沮喪,深深望了眼曲蓮藏身的屋子,迎著陽光頭也不回的走了。


    晨曦如金,溫暖人心,他漸遠的背影格外孤獨,思緒如潮洶湧,過往曆曆在目,曲蓮陡然打開門撲入空落落的庭前,她若是再早出來一刻,怕是要忍不住隨她爹回去了。


    畢竟十數年來無坎坷無憂愁,皆因他的護佑,到底是骨肉至親心中難舍,曲蓮素來心軟,早已哭的抽抽搭搭的,兩眼腫的如桃核般了。


    京墨繃著臉忍住笑意,將那包沉甸甸的銀子塞到曲蓮懷中,說道:“你爹心疼你,你不願意的事兒,他也不勉強你,隻是許府不好打發,你爹說了,讓你且安心在這住著,少出門,莫要叫那許府二少再撞上你了。”


    她點點頭,卻又把銀子塞了回去,心裏早就軟了,可嘴上仍死扛著不肯饒人:“哼,我才不稀罕他的銀子,保不齊哪天他又想著把我賣給哪個有錢人家了。”


    京墨心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並不戳破她,隻嘿嘿笑了數聲,拿過那銀子掂了掂,笑道:“真不要,這可不少呢,若是不要,可就便宜我了啊。”


    她頭一瞥,狠狠道:“不要。”


    許是這一番折騰實在太累,落葵歇了個午覺,睡得極其安穩綿長,醒來時天已黑透,京墨的大嗓門在院中叫嚷著落葵這個懶東西,怎麽還不起,倘若誤了他的大事,看自己如何收拾她。


    自那日京墨做了突破落葵底線之事後,二人先是十日互不相見,後來是半個月的相對無言,再就是京墨無休止的撒潑癡纏,裝傻哄逗,落葵心中清明一片,即便她與他有一紙婚約羈絆,但她與他的關係,也有太多寂靜嶺上散不開的濃霧,彼此之間都看不清。


    但,但那婚約是父親對京府的承諾,是對京墨之父舍命相救的報答,即便再恨再怨,她也既不能悔婚,又不能殺人,隻能忍下這一切,忍下以後長長久久歲月中的迷霧重重,嫌隙爭吵,念及此,她隻好深深籲了口氣,將此事揭過不提,與他重歸於好。


    聽得京墨在院中喊叫,她猛然想到今兒個是鬼市開市的日子,一個月就兩回,錯過了這回,就要等到月底了,京墨早就打好了主意,要去鬼市轉上一轉。


    想到這些,她急忙起身,反正是夜間,誰也瞧不分明誰的模樣,索性隻草草梳妝了下,收拾停當打開房門,險些與正打算再度砸門的京墨迎麵撞上,落葵不待他叫嚷甚麽,就拉著曲蓮先發製人:“快走啊,還磨蹭甚麽,天都黑了。”


    京墨重重拍了下她的肩頭,撇著嘴道:“算你識相,走罷。”


    落葵一邊走一邊回頭:“蘇子呢,不去麽。”


    “不知道野哪去了。”


    雖是夜深,卻不人靜,青州的夜一向繁華熱鬧,如此的好月色,會做生意的商販們自然不會錯過,紛紛撿了一片月色明亮之處,鋪開攤子扯起嗓子吆喝著買賣。什麽絲的稠的衣裳,什麽南北各地的小吃,什麽平日裏不多見的奇花異草,還有些稀罕小玩意兒,若是花點心思留意,就連春宮圖之類物件都能尋得到。


    隻不過這些繁華熱鬧的景象以魂橋為界,皆聚在盛澤街至觀前口這一帶,而一過了魂橋,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魂橋以東是青州出了名的絕地,這數十年來,魂橋以東常有落單之人莫名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漸漸的這裏便人跡罕至起來。即便是豔陽高照,無比晴好的午後,陽氣最鼎盛之時,人處於此處,也會頓覺陰氣逼人,鬼氣森森的,尋常人對此處是唯恐避之不及。


    而偏偏就是這樣一個詭異之地,竟成了青州赫赫有名的鬼市所在,每月隻開市兩回。開市之日,不知從何處湧出如此多的商販,所售之物皆是平日裏最罕見的,每每開市,往往都會出些稀奇古怪之事,原本是些膽大之人才敢踏足此地,可後來傳出,有人竟在此間尋到了稀世珍寶,從此富甲一方,故而前去湊趣兒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正所謂人為財死,不管鬼市平日裏有多古怪恐怖,可是日久天長之下,鬼市竟成了個眾人最向往之地了。


    出門之前,落葵已與京墨講了鬼市的種種,故而他對此行也多了一番好奇心。一路走,一路瞧,眼睛都不夠使了,異常興奮的不停念叨著,念叨的落葵幾乎疑心他是否曾受盡了開不了口的苦楚,故而如今才如此的話癆。


    而曲蓮卻極靜,靜的幾乎要人忘了她的存在,她膽子本就小,現下越是臨近魂橋,她握著落葵的手就越緊,而手心不斷沁出濕黏的汗,就連身子都在微微抖著。


    落葵靜靜望了她一眼,微點了下頭,重重握住她的手,算是安撫,對於膽怯,越是如哄孩童般的哄著,便會越怕,怕意就像在心底紮了根,揮之不去燒之不盡。


    曲蓮羞赧的笑了笑,麵頰上飛出兩片紅霞,煞是好看,京墨見她這副模樣,嘿嘿一笑,眸光卻移到落葵的麵上,笑道:“曲蓮,不用怕,沒什麽可怕的,落葵生的醜,即便有小鬼,也要被她嚇跑了。”


    “是啊是啊,我生得醜,可架不住曲蓮好看,若是被哪個好色鬼看上了要搶去做鬼夫人,可怎麽好。”落葵捏了捏曲蓮緋紅更深的麵頰,曲蓮作勢要打她,卻被她躲開,瞧著曲蓮的如花美貌,落葵一笑,她與曲蓮相貌,確如京墨常說的那樣,有七八分相像,可曲蓮是溫婉傾城,她卻是眉眼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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