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錢,還是日息。”落葵痛呼一聲:“你,你搶錢啊。”


    文元笑得人畜無害:“忘了告訴你了,我們家祖上便是放高利貸起家的。”


    落葵遲遲不肯下筆,文元側目,隻見小姑娘怯生生的躲在角落裏,樹影微漪籠上她弱不禁風的身子,呆立著不敢亂說亂動一下,倒是那雙又圓又大的眸子,滴溜溜的打轉,看著機靈極了。他微微一笑:“這孩子瞧著怪精神的,你若不要,我再賣回合歡閣,說不定價錢還能漲上一成呢。”


    雖與文元隻是兩麵之交,他是不是正人君子並未可知,但絕不是衣冠禽獸。落葵自然絲毫不將此話當真,隻瞟了他一眼,笑道:“你的模樣可比她俊多了,我聽聞合歡閣中的男寵比姑娘們還要搶手些,賣你定比賣她值錢。”


    文元搖頭:“我脾氣不好,賣了我搞不好你賠錢又丟人,你可要想清楚哦。”


    落葵一笑,把能變賣的家產在腦中極快的過了個遍,一把小算盤在心中打的劈啪作響,算完後,覺得自己若有命活到七老八十,償還這高利貸也不算太難,才篤定道:“好,我簽。”


    “雖說你住得這地兒不怎麽樣,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呢,好大的手筆。”文元見她神情篤定,不禁吃了一驚,笑著續道:“借款人,水落葵,出借人,空青。”


    庭前花枝繁茂碧水蜿蜒,像是求而不得的浮生寧靜,不過令人沉醉的浮生寧靜向來都是短暫而脆弱的,轉瞬間就被空青這名字撕開一道口子,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直直劈上落葵的靈台,劈的她有些失魂落魄。


    落葵手上一顫,青字的最後一筆斜斜撇了出去,心下倏然疼痛:“空青,你,你不是叫文元麽。”


    眸中有一絲淩厲微光閃過,文元轉瞬神情如常,苦惱的搖了搖頭:“快別提了,空青是我六弟,摳門小氣斤斤計較,把銀子看的比天還大,我隻不過欠了他一千兩,他就見天兒追著我要,這銀子原本是要還給他圖個耳根清靜的,如今借給你做好人,買了這丫頭,那麽這債就隻能落在你身上了,以後他便是你的債主,來日他拿著這借據來找你討債,你可不能不認賬。”


    這是天衣無縫的一席話,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但越是毫無破綻之言,便越值得商榷,落葵隻愣了個神兒,便毫不猶豫的簽下自己的名字,指端染了朱膘色的印泥,在紙上按下手印,遞給文元時,發覺他正凝神望住自己,望了良久沒有挪開眸光的意思,她有些發毛,張了張嘴,有打算開罵的架式。


    文元也算口齒伶俐,但頗有自知之明,於對罵上並非落葵的敵手,他收回眸光綻開燦爛的笑容,將借據如獲至寶的收入懷中,又將小姑娘的賣身契遞過去:“姑娘往後可要節衣縮食了,我那個六弟一向是鐵公雞過街一毛不拔的,你可得仔細他隨時來討債,對了。”像是想起什麽,他伸出一雙手,在虛空中靈巧的打起算盤,模樣像極了精於算計的商賈公子,旋即他揚眉一笑:“這五千兩的利息算起來可不少呢。”


    此間事畢,落葵牽住小姑娘的手,撩開額前亂蓬蓬的碎發,拿帕子抹去臉上的塵土,偏著頭望下來,實在是個眉清目秀的美人坯子。


    她哀歎一聲,自己今日出來是看貨的,可貨沒看上,反倒買了個人回來,還莫名其妙的就欠了一筆巨款,可不是麽,可不是要節衣縮食了麽,這麽一大筆銀子隻怕是要還到自己入土了,還要將自己的棺材本兒也搭進去。


    時值夏日,正午時分的陽光明亮灼熱,像是柄利劍鋒利的穿透窗戶,斜入屋內,連漾起的微塵都染上了炎熱的氣息。


    架鍋燒水,落葵坐著矮凳,不住的往灶裏添柴,見小姑娘仍舊怯生生的靠在角落,不禁莞爾:“你別怕,我不吃人。”


    一句話逗樂了小姑娘,她的心鬆快下來,望一眼熱氣騰騰的大鍋,怯生生的問道:“那,那姑娘這是。”


    落葵被灶間的煙熏著了,且笑且咳嗽:“燒水洗澡啊。”她捏著帕子去擦小姑娘髒兮兮的臉龐,疼惜道:“你看你,小臉兒也髒了,衣裳也破了,就算是要走,總也要收拾幹淨了再走。”


    小姑娘低垂著頭,望住自己的腳尖,聲音細若蚊蠅:“我不走,姑娘為了買我,欠下那麽大筆銀子,我要替姑娘還銀子。”


    落葵一怔,偏著頭笑道:“你說甚麽。”


    小姑娘大著膽子,聲音大了點,卻仍舊怯生生的垂首道:“我說,我要替姑娘還債。”


    這小姑娘看起來年幼,卻著實知恩圖報有情有義,落葵欣喜不已,歡暢笑道:“銀子的事往後再說,隻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的望她一眼,又極快的低下頭去,繼續用低如蚊蠅的聲音喃喃道:“我,我叫丁香。”


    落葵在香柏木紫銅箍浴桶兌入略帶香氣的藥澡豆水,指尖挑起水珠試了試水溫,示意小姑娘脫光了衣裳,浸到水中,帶著魅惑幽香的水剛好沒過她的削薄的肩。


    小姑娘登時又羞又怯,一張俏臉像是被火烤著,紅透了,她低垂著頭,呼吸急促,小巧的下巴幾乎要抵上雪白的胸脯。


    落葵搬了張小凳子坐在一旁,在掌心揉了些玫瑰露,輕笑著撩起些水,五指穿過浮在水麵上的烏發,緩緩揉搓發絲,一邊搓一邊問:“那麽,你多大了。”


    小姑娘頭低得更厲害了,怯生生道:“我,我十四了。”


    落葵一雙手輕輕柔柔的推過她的脖頸肩頭,這一推,她的心間狠狠一驚,這姑娘的耳後和胳肢窩裏都帶了傷,像是被什麽尖細的利器戳刺所致,連十個手指縫中都有被竹簽子狠狠刺穿過的血痕,這樣小的姑娘,要受這樣的罪,她心痛難忍,舌頭也牙關皆在打顫:“你這樣小,怎麽會去了合歡閣那種地方。”


    “我。”丁香囁嚅良久:“我,我是被叔父賣進去的。”


    世事艱難,賣兒賣女之事幾乎日日都有,落葵沒有再言語什麽。隻是仔細審視下來,發覺她的肌膚從手腕處形成兩種膚色,雙手肌膚微粗泛黑,而齊腕往上卻是雪白滑膩的,這顯然是天長日久的日曬和勞作所致。雲楚國並沒有哪一州的日曬如此之毒辣,能把人的肌膚曬成古銅色。落葵心中清明,這姑娘並非是雲楚國之人,心生疑竇,臉上卻不漏分毫:“你,不是雲楚國人罷。”


    丁香垂首不語,她年紀小,陡然到了個全然陌生的異國,早已亂了方寸,不知道該怎麽回話,手腳該如何安放了。


    “你莫要怕,我從來不信非我族類,其心必誅這樣的鬼話。”落葵在手心中又調了些治傷的藥膏,兩隻手揉搓的溫熱起來,緩緩的推過她身上的暗傷,問道:“你不是雲楚國人,那你是哪國人呢。”


    她身上那些傷有些結了疤,有些正在長新皮,還有些傷翻起帶血的口子,輕輕觸碰便滲出一粒粒血珠子,丁香疼的倒抽冷氣,聲音打顫,欲言又止道:“我,我是東閩國的漁家女。”


    東閩國,東閩國與雲楚國隔海相望,憑這樣一個小姑娘,絕無法孤身來此,除了人伢子,旁的人還真沒有這般能耐。


    見丁香耐不住痛,落葵手上更輕柔了幾分,生怕再次弄疼了她:“那麽,你的家人呢,你是來雲楚國的投親麽。”


    丁香早已被這雙溫潤輕柔的手推的渾身是汗,軟的像是一團棉花,泡在水中。那雙手掠過她的腿,有一點微芒從指尖鑽出來,緩緩滲入她的腿,她登時一陣顫栗,像是有一團暗火要穿透肌膚,在身上烈烈燃過,她勉力搖頭:“我沒有家人了,爹娘死了,叔父就霸占了爹娘留下的田產宅子,將我和妹妹賣了,我被一路輾轉就賣到了合歡閣裏,可妹妹卻沒了下落。”


    落葵一番試探,見她仍是完璧之身,隨即不動聲色的收回微芒,緩緩起身擦幹了手,遞了塊巾子過去,示意她自己動手沐浴。


    丁香不禁長長鬆了口氣,身子往下沉了沉,水沒上她的下巴,心中忐忑不安像是揣了隻兔子,撲通通跳個不停,她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這不假,可被關在合歡閣中這麽久,雲雨之歡卻是看慣了的。


    老鴇子要她在合歡閣做生意,她不肯,被打了一身藏在暗處的傷。被折磨了這麽久,她都沒說過一句軟話,這才熬到了逃出來的這一日。而落葵方才這一番試探著實嚇著了她,讓她以為自己剛出狼窩又入虎口,不敢在水裏呆的太久,隻略微泡了泡,便撐著浴桶起了身。


    打水裏出來,落葵用寬大的袍子將她包裹起來,吸幹身上的水珠兒,送到裏間換衣裳,隔著屏風問道:“他們,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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