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溫熱,掠過曲蓮的心間,她卻隻覺冰涼一片,讀了那許多詩詞,看了那麽多出戲,自然知道青梅竹馬的意思,臉上雖還帶著笑,心裏卻洇出一汪酸水,她如同吞了顆青梅子,又酸又澀,吞不下吐不出,還來不及唏噓思量,就聽得令自己更加心驚肉跳的一句話。


    “蘇子呢,如何不見他人,你捧著他做了無雙公子,他竟不思回報,不跟隨主家了麽。”京墨往落葵的身側望了望,他一向說話隨心,口齒比腦子要快,而如今沉浸在他鄉遇故知的大喜事中,他更加高興的忘乎所以了,有些話自然是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


    此言一出,落葵愕然,眼角餘光中也瞧見了曲蓮臉上的難以置信,她在心底暗歎,原來數年未見,京墨竟一點都沒變,還是從前那般口齒比腦子快,他一開口便讓人心驚肉跳,猜不出後麵還會說出什麽驚天之語,幸好,幸好他也隻知道一個無雙公子,且看曲蓮的神情,這數日來,京墨也並未與她說過甚麽要緊之事,連自己的名字都未對她提起過,這才安下心來,神情淡淡的一語帶過:“他出門玩去了。”


    京墨素來心大,絲毫沒有看出落葵的怒,亦沒有看出曲蓮的驚,更是沒有察覺到自己說錯了甚麽話,仍舊自顧自說的開懷:“他的心還真大,舍得把你一個人丟在青州,自己跑出去勾搭小媳婦。”


    手藏在袖中,不動聲色的握了一握,落葵斜睨了京墨一眼:“蘇子不愛小媳婦,他隻愛大姑娘。”


    京墨挑眉,赫赫嗤嗤笑的像一隻偷吃的鼠兒,得意而又猥瑣:“你這話可錯了,無雙公子是大姑娘小媳婦都愛,誒,他出門這麽久都不回來,該不會是被賣去當清倌人了罷。”


    落葵勾起唇角,如常冷清一笑:“怎麽會,蘇子都一把年紀了,還有誰會要,再者說了,若他真的去了勾欄院裏,肯定是自己心甘情願走進去的。”


    這席話如同重錘擂鼓,敲打的曲蓮心肝兒冷顫,她心中五味雜陳,震驚酸澀乃至憤怒,憤怒的眸光在他二人身上連連打轉,有滿腹的疑問幾欲宣之於口,終於她強忍著怒意,揚眸盯住落葵:“落葵,你,你早就認識無雙公子,對我隻是故作不識,是麽。”


    不待落葵說話,京墨便搶著開口說道:“落葵自然認得他了,無雙公子的名頭聽起來大的嚇人,可說到底他也隻是水家的管家呢。”他抬手摸了摸下巴,言語中頗有些不服氣:“也不知道這些年他踩了多少狗屎運,竟然混的這般有名。”


    七月間的青州,朝陽似火晚霞流金,到處熱得都能憑空起了一把火,可此時,就在此時此刻,卻憑空生出涼意,像是有一片濃雲投了下來,投在各懷心事的幾個人心上。


    曲蓮的心與臉色一分分沉了下去,無雙公子名聲那樣大,大到如雷貫耳,大到與他素未謀麵自己卻芳心暗許,可就是這樣的有名之人,竟心甘情願的做一個落魄之家的管家,而落葵,看似落魄卻能驅使無雙公子,看似真誠卻事事隱瞞,曲蓮的心一瞬間直墜穀底。


    見曲蓮眸光不善,落葵知道須得好好斟酌該如何解釋此事。而眼下,她環顧四周,熙熙攘攘的人過來過去,人多眼雜的是非之地,並不適合說話,忙拍了拍京墨的背,拉著他與一臉狐疑的曲蓮,疾步離開盛澤主街,曲家的紫檀木齊頭三駕馬車就在街口等著,三人匆忙上車,一刻不停歇的回到了處於城西的水家,才堪堪鬆了口氣。


    青州外城城西偏僻貧瘠,不止富貴人家絕跡於此,就連薄有家產的尋常百姓,也鮮少將家宅建在此地,而水家便位於此處,故而顯得十分清淨,一處宅子統共五間青磚瓦房並一間灶房,外帶一個半畝大的小院兒,土壤是貧瘠了點兒,但細瞧下來,這院中的草木蔥蘢花色繁麗,角落裏劈出的幾壟菜地還可以自給自足。


    宅子不大,不過片刻功夫,京墨已在院中踱了一圈,撿了一間緊挨著落葵房間的屋子,彼時層雲厚重,陽光微弱的中透出來,那是山雨欲來之時的微光,照的一室微明婉轉,推開後窗,正好望見遠處的不越山脈,他將包袱丟在床榻上,頗為滿意的點點頭,眸光似水,蘊著狹促的笑意回首:“這兒景致不錯,我便住這間了。”


    曲蓮緊跟在盛澤街跑了一路,又在馬車裏顛簸了一個時辰,她本就生的嬌弱,這下子更是煞白著臉,上氣不接下氣,也顧不得計較缸裏盛的是不是生水,舀了一瓢連灌了幾口,飲的急了,嗆得連連咳嗽,眼角眉梢的疑慮如陰雲般久久不散,隱含怒意:“落葵,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是故意騙的我,對麽。”


    臨出門時,落葵用井水鎮了個甜瓜,這時候取出來觸手生涼,她將瓜上的擦拭幹淨,拿刀破開肉厚質細的瓜,一股子清脆甘甜的瓜香撲麵而至。她並不著急辯解甚麽,隻緩緩的,一刀刀將瓜切的齊整,拿素白瓷盤盛了遞了過去:“嚐嚐,這瓜挺甜的。”


    “你說啊,快說啊,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曲蓮的心思絲毫不在瓜上,接過瓜片順手放在井沿上,隻一個勁兒的連聲催促,想要一個可以自己哄自己安心的解釋。


    落葵暗自歎息,臉上雖還掛著笑,笑裏卻沒有溫暖,眸光平靜無一絲閃動,語出也平靜不見半點波瀾,如同一潭死水冷冰冰的有些嚇人:“無雙公子本名蘇子,乃先父的弟子,我的師兄。”


    這話語實在太過冷冰冰,曲蓮與京墨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


    庭前銅缸裏幾條錦鯉遊弋的益發猛烈,像是也耐不住這冷語和缸裏的冷水,紛紛越水而出,打破嫋嫋平靜的荷香,引得清波蕩漾,粉白兩色的碗蓮打著旋兒浮向缸壁。


    曲蓮愕然,張口結舌了許久,震驚的臉上有些扭曲,囁嚅著唇角道:“既然你們是師兄妹,他又是你家的管家,與你又同住一宅,為何沒人知道無雙公子真名,更沒人知道他與你的關係。”


    落葵心下一歎,此事並非無人知曉,曲家就有兩人知曉,隻不過是曲蓮不知曉罷了,她笑道:“曲蓮,蘇子最摳門小氣不過了,說是給我做管家,其實隻是嫌青州城的宅子太貴,與我住在一處可以省些銀子罷了。”


    曲蓮抿了抿唇,心裏那股酸水不由自主的又湧了上來,她以為落葵是自己的知心摯友,卻對自己隱瞞了天大的事,原來她們始終算不上知心,始終隔了一條心:“青州城中人多口雜,無雙公子的名頭有這樣大,若非你們有意隱瞞,此事又如何會瞞的一絲不漏。”


    落葵微微垂眸,按住心間微瀾,再抬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笑道:“他又摳門又好麵子,更喜歡美人,若是叫人知道他連一處宅子都置辦不起,更是個不掙工錢的管家,那麽他辛苦得來赫赫名頭豈不成了笑話,那他如何肯啊,瞞還來不及呢,如何敢到處去說。”


    曲蓮偏著頭,步步緊追,一步不讓:“他自己不說也就罷了,嘴長在你身上,他如何還管得了你說不說麽。”


    落葵伸手來牽曲蓮,卻隻牽住一把空落落的虛無,她抿了口冷茶,無奈一笑:“他逼著我發誓,若是說出去,便讓我臉上長痘,腳底長瘡,再者說了,我與他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處,說出去多難聽。”她知道曲蓮心思單純,是最好哄,拉過她的手,一臉苦笑:“莫非你想看我破了相或是壞了名聲,嫁不出去麽。”


    曲蓮驀然心軟,隻好輕輕搖頭:“自然不想。”


    落葵目不轉睛的望住曲蓮,眸光赤誠,言語柔軟,姿態放得極低,令人狠不下心說狠話:“好了好了,我瞞了你是我不對,好曲蓮,我給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我給你做羊舌簽,糟鵪鶉,莫要生我的氣了,好麽。”


    羊舌簽與糟鵪鶉是曲蓮最愛菜色,原本具山房做的就不錯,可三年前在具山房時,落葵卻對這兩道菜嗤之以鼻,將其罵的一無是處,差點被具山房的掌櫃並夥計給打出去,這才與自己因吃而結交。


    她一想到這菜是落葵做的,便口舌生香垂涎三尺,便甚麽隱瞞欺騙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全然忘了自己尚在氣頭上,覺得隻想一想那些菜名兒便忍不住直流口水,笑顏緩緩從唇邊眼角漾開,恍若千樹花開:“旁的也就算了,方才我吩咐了下人送了幾尾淇河鯽魚過來,晚間你正好做蜜燉煎魚。”


    “好,好,還有我,還有我呢,我也要吃魚。”京墨湊到二人中間,不合時宜的撫掌大笑。


    一想到是京墨這張嘴招來了場無妄之災,落葵便氣不打一處來,卻又不好當場發作,隻好忍住怒氣瞟他一眼:“你這一張嘴,原來隻剩吃這一樁好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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