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深夜的風,尚有些白日的灼熱氣息,推開雕花軒窗,長風送來一縷半縷的荷香,窗下擺了幾隻闊口紫金雲紋銅缸,半開的碗蓮浮在清波裏,一陣微風一陣輕漾,半池紅粉半池青綠。


    打開床尾處的螺鈿黑漆木箱籠,杜桂小心捧出一盞黑漆漆的油燈,借著暗淡月光,隱約可見上頭雕了一隻詭譎的青鳥,昂首振翅。


    妝台上放著個毫不起眼的白瓷小罐,隻一個巴掌的大小,杜桂從罐裏蘸了些清油抹在油燈內壁,打了火折子引燃燈芯兒,火苗幾個閃動後,深處生出一枝藤蔓,隨著火苗不停的搖曳,他鬆下一口氣,輕聲道:“主子,好了。”


    落葵輕輕頷首,取過一枚寫好的信箋,在燈上引燃,看著那信箋在冷梅琉璃香爐中燃盡,燒成一把灰燼,她兩指在燈芯兒上一搓,掐下一縷明黃火苗,火苗中隱隱一片綠瑩瑩的葉片上下浮動。


    火苗落入香爐中,方一觸到香爐中的灰燼,便由明黃化藍,像一汪藍色的水包裹住灰燼,將它盡數煉化進了火苗裏,不多時,那火苗又由藍化綠,最終凝出一枚黃橙橙的銀杏葉。


    落葵如法炮製,接連將五枚信箋煉成了形狀各異葉片,依次遞到杜桂手中:“這片銀杏葉送去南祁國,這梧桐葉送去茯苓山,楓葉送去長和國,碗蓮葉送往北穀國,海棠葉送往天目國,要仔細要小心。”


    杜桂抬手在葉片下打下小孔,穿上一條條素色絡子,看上去隻是一枚枚在尋常不過的葉片製成的書簽,然後夾在一本名叫轅門筆談的書中,低聲道:“喏,如今各方勢力在諸國盤根錯節,有不少多年隱世不出的勢力,近日也蠢蠢欲動,不知是不是因北穀國有意與咱們雲楚國聯姻所致。”


    落葵掐訣將青鳥油燈熄滅,小心收好,沉聲道:“北穀國已定下了迎娶咱們雲楚國的公主聯姻,如此一來,這十數年的平衡便要被打破了,諸國焉能不慌,隻怕都在私底下算計,如何才能毀了這樁聯姻,就算兩國無波無瀾的定了聯姻之事,公主的遠嫁之路怕也不會太平。”


    “那麽依主子所見,陛下會選哪位公主遠嫁。”杜桂抬手在書上一抹,那本轅門筆談化作一抹光,頃刻間便沒入他的掌心。


    夜風細細,簷鈴叮當,這一聲接一聲的輕響,白日裏聽來悅耳清幽,可落在寂然無聲的暗夜中,卻格外震耳發聵。


    誰會遠嫁,公主麽,陛下嫡出的公主隻有一位,但公主也是陛下封的,加封宗室女為公主遠嫁和親也有先例。這一瞬的念頭,像是細小的蟲兒在啃噬落葵的心,心轉瞬便空了,開口時又幽又遠的聲音將她自己都驚了一下:“京墨近日可還好麽。”


    杜桂續了杯熱水遞過去:“墨公子一切安好,隻是與曲家大姑娘過從甚密。”


    落葵輕輕撥弄粉彩纏枝碗蓮紋杯盞,薄脆的杯蓋輕輕磕在杯沿兒,叮鈴輕響:“曲蓮去的勤麽。”


    杜桂想了想,道:“每日都去,曲家大姑娘張羅著要給墨公子尋個差事呢。”


    落葵揚眸:“他二人每日都去何處。”


    杜桂思量道:“每日巳時曲家大姑娘便會去樂平客棧與墨公子用午飯,未時二人會同去盛澤街,一路到觀前口,約莫酉時一刻會在具山房用晚飯,墨公子最愛那做的蓮房魚包。”


    落葵心中一凜,不過三五日的功夫,他二人便已如此親密,這是她全然沒有料到的,兩指輕輕敲擊桌案,雖說如今民風開化,閨閣在室女出門閑逛踏青,廟裏進香觀中打譙也算常事,但仍舊鮮少有姑娘與外男往來,這種事傳出去畢竟有損清譽,是會耽誤姑娘議親的,更遑論曲天雄一心想讓曲蓮嫁入高門,又如何會任由她與來曆不明的外男相處,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眸光一閃,聲音漸冷:“曲天雄呢。”


    纏枝蓮紋花梨木盤上放著個白底兒青花藥碗,深玫瑰色的藥已不冒熱氣了,杜桂端過藥碗遞給落葵,見她乖順的一飲而盡,頭一回沒有找各種借口喝一半留一半,這才露出微笑模樣,輕聲道:“自他從雍州回來後,一切如常,並無異樣。”


    落葵漱了漱口,衝淡滿口的苦澀藥味兒,思忖道:“雍州事敗,霖王不會善罷甘休的,你們要看顧好黃氏,萬不可大意。”


    杜桂遞過條帕子,輕聲道:“今日晨起,靛藍帶人去了城東瑞先生家,但瑞先生家卻一夜之間人去樓空了。”


    落葵的手微微一頓,冷眸暗淡:“是曲天雄幹的。”


    “是,霖王看上了瑞先生的三個姑娘,靛藍先是威逼利誘不成,這才動了強搶的心,曲天雄昨夜已經命人連夜將他們送出城了。”杜桂憤恨道:“霖王禍害的姑娘不計其數,著實可恨。”


    落葵心中有絲絲疑影兒倏然而過,像是有一瞬的不安,卻抓不住也摸不透:“我記得霖王從前並非是如此縱欲好色之人,怎麽這兩年益發的瘋狂了,對了,你跟著父親的時候長,可還記得月姑麽。”


    杜桂頷首:“記得,她被霖王討去做伴讀時,主子你尚且年幼,怎麽了,主子為何會突然提及月姑。”


    落葵微微搖頭:“沒甚麽,她去了霖王府後便下落不明了,遍尋不著。”


    杜桂凝神道:“是了,咱們水家之人,死也好活也罷,都要清清白白的,衡兒回來後,屬下會交代他,叫他去查的。”


    一彎月懸在天際,清輝晦暗不明,像是困倦不堪的眼眸,困極了卻還得努力睜著。落葵掩口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道:“我乏了,你也早些歇著罷,待杜衡從南祁國回來,你便趕回天目國罷,那裏沒有你主事,我總是不放心。”


    杜桂放下帳幔,在四角掛上避蚊香囊,又捧著一座蓮瓣鎏金熏爐在屋內來回熏過,那爐中的驅蚊香艾蒿、煙葉、鬆香打粉而成,在屋內熏過後,留下一痕淡淡的香氣。一切料理幹淨後,他打水進屋:“主子早些安置,屬下就在廊下守夜,主子有事隻管吩咐屬下。”


    落葵微訝:“平日裏不用守夜的,怎麽今日要守夜了。”


    杜桂咧嘴一笑:“今日觀中有事,掌門師兄回去時吩咐的,說是近日世道不太平,掌門師兄的吩咐,屬下可不敢不聽呢。”


    落葵知道掌門師兄這是放心不下她,挑起唇角自嘲一笑:“掌門師兄這才是修為越高,膽子反倒越小了。”她指了指豎在屋角的穿藤雕花涼床道:“將涼床搬到廊下支起來。”


    言罷,她從楠木大櫃裏翻出一頂天青色如意紋四方絲羅帳,吩咐杜桂找出院落的四杆發黃竹竿,綁在涼床四角,笑道:“將蚊疇支起來罷。”


    一切料理妥當,落葵拍拍手,抬了抬下巴指著院落邊兒笑道:“春日裏我種了不少驅蚊草,可算是派上用場了,你再將灶房裏經年的艾草拿出來點了,在帳子裏好好熏一熏,你總不想喂蚊子罷。”說著,又將鎏金雙耳銅熏爐搬到廊下,往裏頭添了一勺驅蚊香。


    杜桂應聲忙著收拾,落葵則淨麵浣手,卸了釵環,換上一身素色寢衣,一點點啜著溫熱的安神湯,額角突突直跳,頓覺人生實苦,自己也該過一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腐朽生活,突然揚聲道:“杜桂,明日你去找一趟良薑,叫他尋幾個靠得住的丫頭過來。”


    “喏。”杜桂話少,但落葵的吩咐他甚少問緣由,隻幹淨利落的去做。


    將這幾日的事再腦中過了一遍,覺得沒有甚麽遺漏,落葵鬆弛的躺在床上,隻覺渾身酸痛,仰麵望住帳頂,藕荷色的軟紗帳上繡著粉紫相間的禾雀花,她一朵花一朵花的數下來,終於將自己數的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睡過去,隻覺置身於萬千似雪的浪頭上,一浪呼嘯著高過一浪,她掙紮良久,幾欲溺水之時,便聽得杜桂輕輕叩門:“主子,主子,歇下了麽,雲公子來了,說是有要事,十萬火急。”


    落葵被嚇得一個激靈坐起了身,擁著被子雙眼迷蒙,木木道:“誰,雲良薑麽,給我送丫頭來了。”


    杜桂輕聲道:“主子想多了,雲公子說他惹了要命的大事,求主子見上一麵。”


    落葵仍木木的,隻想著雲良薑的膽子變大了,大半夜的闖出來,也不怕列侯動家法,她掩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秋香色薄錦被從肩頭滑落,有些寒意掠過來,打了個寒噤之後,人瞬間便清醒了,略一思忖:“叫他暫且等等,容我換身兒衣裳。”


    話音方落,雲良薑在外頭嚷嚷起來,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仍能聽出那聲音被嚇的變了調兒:“都甚麽時候了,火燒眉毛了都,還換甚麽衣裳啊,拿被子把自個兒裹好,我這就進來了。”


    不待落葵應聲,隻聽得外頭杜桂拉住他,急赤白臉的嚷嚷:“不可,雲公子,不可,主子的清譽啊,不可。”


    雲良薑卻不管不顧的拉開門衝進屋內,尋了火折子引燃了燈燭,大刺啦啦的往椅中一歪,衝著外頭喊道:“杜桂,燒水去,我要喝雲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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