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斯間,有一件事,表麵上看去無足輕重,實際上卻在整個探案過程裏影響著梅格雷的情緒。拉普萬特意識到這點沒有?或者,警長以為他意識到了?


    早在吉爾先生提到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和瓦爾上校所屬的階層時,警長就克製自己提這樣一個問題:“什麽階層?”


    假若他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人們難道不會從他的聲音裏感覺到一絲厭惡、嘲諷,或許挑釁的意味?


    這使他想起了初入警察局時的一個印象。他那時年紀與拉普萬特相仿,人們派他到現在他執行任務的這個街區,從星形廣場到塞納河之間一條什麽街(他已記不起街名),作一次簡單的檢查。


    這還是特殊飯店“豪華賓館”的時代,年輕的梅格雷覺得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安靜,遠離人群和公共交通的喧鬧,僅能聽到鳥的啁啾和得得有致的馬啼聲。男女騎手戴著淺色圓頂帽策馬朝樹林奔馳。


    即便是那些美觀的房屋也有一種好象神秘的外表。院子裏,看得見司機在擦汽車。有時,在一個門口和一個窗口,出現一個穿條紋內衣的仆人,或一位係白領帶的飯店侍應部領班。


    那些老板的姓氏幾乎眾所周知。他們的生活情況,每夭早上可在《費加羅報》或《高盧報》上讀到,可是當時的警探幾乎一無所知,因此,每次他按響一扇氣派不凡的大門的門鈴時,喉頭總是啞塞難得受。


    今日,在347號房間,他肯定已經不是昔日初出茅廬的新手了。而且大部分特殊飯店都已消失,許多從前安靜的街道,如今也變成了繁華的商業街。然而,在取代從前的貴族街區的地方,仍有不少豪華建築,喬治五世賓館作為一個特殊世界的中心,矗立於其中。對於這個世界,他並不熟悉。


    報紙上登著周圍這些房間裏仍在睡鄉、或正吃早點的人的名字。街道本身,如弗朗索瓦一世街,蒙泰涅林蔭道構成了一個特殊的世界。在各家店鋪的招牌上,看得到一些大裁縫的名字,在一家襯衣店簡陋的門麵上,往往看得到別處所沒有的東西。


    難道住在塞納河左岸一幢簡陋的樓房裏的拉普萬特不會困惑不解?難道他不會象當年的梅格雷,對突然一下發現的這種奢華,不由自主地生出尊敬之情?


    “一個警察,理想的警察,在任何階層都應覺得無拘無束……”


    這是梅格雷有一天說的話。整個一生,他都盡力忘掉人之間表麵的差別,都盡力擦去表層的裝飾,以透過各種不同的外表,看到赤裸的人。


    然而,這天上午,盡管他努力克製自己,周圍的氣氛還是有某種讓他生氣的東酉。經理吉爾先生是個傑出的人,盡管他穿著條紋褲,盡管他有某種職業的殷勤,盡管他害怕惹出麻煩事。經常照料著名人物的醫生也是一樣。


    他似乎隱隱覺察出他們之間有某種共同的關係。他們和大家用一樣的詞語,但他們講的又不是一種語言。當他們說“伯爵夫人”或“上校”時,內中的意思,硬是與人們通常說的不同。


    總之,他們知道內情。他們屬於一個特殊的世界,即使是作為一些配角。由於善良,警長不願先對這個世界表露出敵對情緒。


    這一切,他都是在放電話聽筒,並轉過身對醫生說話的當口隱約想到,或更確切地說,隱約感覺到的。他問醫生:“如果伯爵夫人真的服了可能致她於死命的苯巴比妥,那麽經過您的治療,譬如半小時後,您認為她能獨自下床,離開醫院嗎?”


    “她走了?”


    臥室的百葉窗一直關著,但客廳的百葉窗打開了。一縷陽光,更確切地說,一線陽光透了進來。醫生站在小廁桌旁邊。圓桌上放著他的醫藥箱。賓館經理則站在客廳的門附近。拉普萬特站在梅格雷的右邊,稍微退後一點。


    死屍一直抱在浴池裏。浴室大開著門,裏麵十分明亮。


    電活鈴又響起來了。經理瞧了一眼警長,好象要求他允許似的,然後摘下聽筒。


    “喂,是嗎?……是我……他上來了……”


    大家都注視著他,他在想什麽要說的話,麵露不安。這時朝走廊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出現在門口。他滿頭銀絲,一張曬黑的臉,穿一套淺灰交織呢西裝,逐個地把聚在客廳裏的人打量一遍,最後發現了吉爾先生。


    “嗬!您在這……大衛出了什麽事?……他在哪兒?……”


    “唉,阿爾諾先生……”他指指浴室,接著,很自然地說起英語來,“您是怎麽知道的?”


    “我一上午打了五次電話……”阿爾諾先生也用英語回答。


    這又是使梅格雷更加不快的細節。他聽得懂英語,毫不費力,但遠不能流利地講。這時大夫也操起這種語言。


    “唉,阿爾諾先生,他是確確實實死啦……”


    新來者在浴室門口站了好一陣,注視著浴池裏的屍體。人們看見他嘴唇翕動著,好象在默誦一篇祈禱文。


    “一場本可避免的事故,是嗎?”


    天知道為什麽,他又操起法語來,幾乎沒有英語腔。


    就在這個時刻,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梅格雷挨著的那張椅子上,扔著死者的長褲。看得見褲腰的一顆紐扣上係著一條白金小鏈。小鏈的另一端塞在褲袋裏,大概拴著什麽物件,或是鑰匙,或是掛表。


    純粹出於好奇,梅格雷不由自主地伸過手去,抓住鏈子。當他動作剛做了一半時,姓阿爾諾的人轉過身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象要指責他無禮或行為不軌似的。


    這一切遠比言語微妙。僅僅是一眼,僅僅在梅格雷身上停了一瞬間,僅僅是一種勉強覺察得出的表情變化。※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於是,梅格雷放開鏈子,擺出一種使他立即覺得恥辱的姿態,因為這是罪犯的姿態。


    拉普萬特是真的覺察到了這點,而有意扭過頭去的嗎?


    在局裏,他們三個人對警長佩服得五體投地:呂卡,資格最老,讓維埃,從前與拉普萬特一樣年輕,一樣沒經驗,一樣熱情,最後就是人稱“小拉普萬特”的這位。這都成了人們打趣的話題。


    難道他剛才失望了?或者,僅僅是看到警長和自己一樣,聽任他們所處的氣氛來影響自己,而覺得難堪呢?


    梅格雷振作起精神,變得堅定。或許這也是一種笨拙的行為。他意識到了,但他隻能這樣。


    “阿爾諾先生,我想向您提幾個問題……”


    英國佬沒有問他是誰,隻是朝吉爾先生轉過身。後者向他說明:“梅格雷警長,司法警察局的……”


    ——頭稍稍一點,略示禮貌。


    “我可以問您是誰,為什麽今天上午到這兒來嗎?”


    阿爾諾又一次盯著經理,一副驚奇的神氣,好象無論如何,問題提得令人驚訝似的。


    “約翰·t·阿爾諾先生是……”


    “讓他自已回答,好嗎?”


    於是英國佬說:“我們也許可以去客廳談吧?”


    走之前,他又掃了一眼浴室,好象再次對死者表示哀悼。


    “您還需要我嗎?”弗雷爾大夫問。


    “隻要知道您在什麽地方……”


    “我去什麽些方,我都告訴秘書……賓館有我的電話號碼……”


    阿爾諾操英語對吉爾先生說:“請您讓人給我送一杯英格蘭威士忌來,好嗎?”


    梅格雷在重新開始談話之前,摘下了電話聽筒。


    “小姐、請給我接檢察院……”


    “什麽檢祭院?”


    這裏人們說的話,與奧費維爾河街的人不同。他報出了號碼。


    “請接檢察官或哪位代理檢察官,行嗎?……梅格雷警長……是的……”


    在他等待期間,吉爾先生低聲說道:“您能否要求那些先生謹慎行事呢?全悄悄進入賓館,就象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喂!……我在喬治五世賓館,檢察官先生……剛才在一間浴室裏發現了一個死人……大衛·瓦爾上校……瓦爾,對的……屍體還在浴池裏。一些跡象讓人設想這不是事故致死……是的……這是大家跟我說的……”


    檢察官在電話線另一端說:“您知道大衛·瓦爾是個十分重要的人嗎?”


    梅格雷平心靜氣地聽著。


    “是的……是的……我留在這裏……昨天夜裏,同一個賓館裏還發生了一起事件……待會兒我跟您說……對!檢察官先生,一會兒見……”


    在他說話的當口,一個穿白外衣的侍應生露了一下麵,阿爾諾先生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慢慢地、小心地切去一枝雪茄煙頭,點燃。


    “我剛才問您……”


    “我是誰,我來這幹什麽……現在輪到我來問您了:您知道他是什麽人……現在我該說了,我的朋友大衛·瓦爾過去是什麽人?”


    不管麽說,這也許不是無禮,而是一種天生的自信。阿爾諾在這裏就象在自己家裏一樣自在。經理猶猶豫豫,不敢打斷他的話,這就使得他象上課時的小學生要求準許上廁所一樣。


    “抱歉得很,先生們……我想知道是否可以下去吩咐些事……”


    “我們一起等檢察官來。”


    “我明白,是……”


    “也許會需要您的。我還等司法驗身處的專家和攝影師,以及法醫……”


    “我可以至少讓這些先生中的一部分從服務人員走的門進來嗎?……警長,您該明白我的意思……大廳裏,如果來來去去的人太多,如果……”


    “我明白……”


    “謝謝您……”


    “阿爾諾先生,馬上有人給您送威士忌來……你們兩位先生也許要點什麽……”


    梅格雷搖搖頭表示不要,接著又後悔,因為他要的話,也可以美美地喝一口酒的。


    “我聽您說,阿爾諾先生……您剛才說什麽來著?”


    “我剛才說,您大概從報紙上看到過我朋友大衛的名字,和大家一樣……最經常的是人家在他的姓名前麵加一個十億富翁……‘英國的十億富翁……如果用法郎計算,確是……用英鎊計算,則……”


    “多大年紀?”梅格雷打斷他的話。


    “六十三……大衛並不是自己單槍匹馬白手起家的。正象我們那裏的人所說的,他是天生富貴。他祖父在曼徹斯特開辦了幾家拉絲廠,到他父親手裏,這就是幾爿最大的廠家了……您聽我說下去嗎?”


    “我聽您說。”


    “我並不是說工廠獨自運轉,大衛用不著操心。但它並不要他費多大的力。隔一段時間,與他的經理談談,提些管理上的意見,簽署一些文件……”


    “他不在曼徹斯特生活?”


    “幾乎從沒有住過。”


    “如果報紙上的可信……”


    “報紙一勞永逸地選定兩、三打人物,把他們的日常瑣事,微不足道的行為都照登不誤,但這並不是說他們報道的一切都一點不錯。比如,有關大衛離婚的事,就有許多荒唐離奇的說法……但我並不是要讓您明自這個……在大多數人看來,既然大衛承接了這麽一大筆財富,這麽一大攤子產業,隻須在巴黎、多維爾、嘎那,洛桑或羅馬痛痛快快地打發日子,和漂亮女人以及與他一樣出名的人物廝混,逛夜總會、上跑馬場就行了……其實,情況並非如此……”


    阿爾諾先生停了停,看了看雪茄的白色煙灰,向進門的侍應生打了個招呼,便抓起托盤上的一杯威士忌。


    “您允許嗎?”然後,他又在扶手椅上坐穩,“大衛之所以沒有住在曼徹斯特,過英國大工業家過的那種日子,那正是因為,他在那裏的局麵先就打好了。他隻須繼續祖父和父親的事業罷了。這恰恰是他不感興趣的。這點,您明白嗎?”


    從他先看看警長,接著又著年輕的拉普萬特的樣子上,感覺得出他認為這兩人不可能理解那種感情。


    “美國人有一個詞,我們英國人很少用……他們說‘花花公子’,這就是說,一個闊佬,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吃喝玩樂,從馬球到冬季運動、賽船、上夜總會、帶一幫子女人……”


    “檢察官快到了。”梅格雷看看表,提醒他。


    “真抱歉,讓您聽了這一通廢話。可是您向我提的那個問題,很難用幾句話回答……也許我是想讓您免聽一些不合適的話……您說是這樣吧?……大衛·瓦爾遠不是‘花花公子’,他以個人的身份,而不是以曼徹斯特瓦爾拉絲廠主的身份,經管一定數量的不同的企業……隻不過,他認為工作並不一定要每天八小時關在辦公室裏……相信我的話,他是個做生意的天才……在人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時間,他賺了大筆錢……”


    “能舉個例子嗎?”


    “有一天,我們一同乘坐他的羅爾斯汽車,沿意大利海岸旅行。一個故障迫使我們停在一家相當簡陋的客棧。在大家為我們弄飯期間,大衛和我一起在周圍走了走。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天晚上,我們到了羅馬。幾天後,我就替大衛先生購下了兩千公頃土地,其中有一部分種著葡萄……今日,您在那裏將看到三座大飯店,一家娛樂場,一塊最美的海濱沙灘,環繞著幢幢別墅……在瑞士,蒙特勒附近……”


    “總的說來,您是他個人的代理人……”


    “如果您願意,他的朋友和代理人……首先是朋友,因為我當初認識他時,我從沒做過生意,管過銀錢……”


    “您也住在喬治五世賓館?”


    “不,在斯克利伯飯店。您覺得奇怪吧。不過,在巴黎和別處一樣,我們幾乎總是住在不同的飯店裏。他住的地方,我們稱為他的‘隱居所’,他總不讓我們去住……”


    “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巴爾米利伯爵夫人才住在走廊另一頭的房間裏?”


    阿爾諾的臉略微一紅:“是由於這點,也由於別的原因……”


    “就是說……”


    “這是個微妙的問題……”


    “他們的關係,大家並不因此就不清楚吧?”


    “確實,大家都有議論。”


    “是真的?”


    “我猜的。這件事兒,我從沒有問過人家。”


    “不過您終究是他的密友……”


    這下輪到阿爾諾不快了。他大概也想到了他們說的不是一種語言,他們並不是同一階層的人。


    “他有幾位妻子?”


    “隻有三個。報紙上誇大了數字。因為他一認識某個女子,與她一起露了幾次麵,人們使宣布他又結婚了。”


    “三個妻子都還活著?”


    “對。”


    “她們給他生了孩子嗎?”


    “生了兩個。一個兒子,波比,十六歲,在劍橋,是第二個妻子生的,一個女兒,艾倫,第三個妻子生的。”


    “他與她們的關係怎麽樣?”


    “與他先前的妻子?關係很好嘛。這是個君子。”


    “他常去看她們嗎?”


    “他與她們會麵……”


    “她們有財產嗎”


    “第一個妻子,多蘿西·佩恩,屬於曼徹斯特一個巨大的紡織家族。”


    “另兩個呢?”


    “他供養她們。”


    “因此,他的死,對她們任何一個都沒有好處?”


    阿爾諾蹙了蹙眉頭,佯裝聽不懂這話,顯出不快的表情:“為什麽這麽說?”


    “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呢?”


    “一旦他與繆利埃·阿利岡離脫,他大概就會婆她。”


    “在您看來,誰能從他的死亡裏得到好處呢?”


    回答又快又肯定:“沒有任何人。”


    “您了解他的冤家對頭嗎?”


    “我隻認識他的朋友。”


    “他在喬治五世賓館住了很久嗎?”


    “等一等……今天是十月七號……”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記事本。它很精美,軟皮麵,四角塗了金,“我們是二號從嘎那來的……八月十七一號離開多維爾,以後在比亞裏茨住了一陣……我們本來打算十三號去洛桑……”


    “為生意上的事?”※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阿爾諾又一次帶著某種失望,看了看梅格雷,好象這個粗壯的漢子根本不可能理解最基本的事情似的。


    “大衛在洛桑有一套住宅,甚至把家安在那兒……”


    “這裏呢?”


    “他也整年包下了這套房間,他在倫敦和嘎那的卡爾通飯店也各有一套……”


    “在曼徹斯特呢?”


    “他擁有瓦爾家的房子。那是一座維多利亞式的巨大建築物。我相信,三十年裏,他在那裏睡不上三次……他討厭曼徹斯特……”


    “您很了解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吧?”


    阿爾諾沒來得及回答。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和人聲。吉爾先生比剛才梅格雷來時更加激動,領著檢察官和一個年輕的頂審法官走了進來。梅格雷警長還未與這位預審法官共過事,他名叫卡拉,樣子象個大學生。


    “我給你們介紹,阿爾諾先生……”


    “約翰·t·阿爾諾……”他站起身,明確地說。


    梅格雷繼續介紹:“死者的密友和特別代理人。”


    似乎阿爾諾為終於能與一位要人、也許是他那個階層的人打交道而高興。他對檢察官說:“上午十點鍾,我與大衛有個約會。說確切點,我應該與他通電話。這樣,我才知道他死了。在這裏,有人對我說,他不是死於事故。我想,警察這麽說,一定有站得住的理由。檢察官先生,我想請求您的,是不要讓人把這事大肆張揚。大衛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現在我很難告訴您,他的死將產生什麽影響。不僅對交易所,而且對各界都有影響。”


    “我們盡量慎重行事。”檢察官低聲說,“對嗎,警長?”


    警長點點頭。


    “我想,”阿爾諾繼續說,“您有問題要問我?”


    檢察官看看梅格雷,又看看預審法官:“也許剛才……我不知道……眼下,我認為您可以走了……”


    “如果你們需要我,我就在下麵酒吧間裏……”


    門關上了。他們互相看著麵露愁容。


    “棘手的案子,是吧?”檢察官說,“您有什麽想法?”


    “沒有什麽想法。隻是有一個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她是瓦爾的情婦,住在走廊盡頭的套間裏,昨夜企圖服毒自殺。醫生讓人把她送到納依的美國醫院,給她一間單人病房。每隔半小時,護士去看看她,剛才,卻發現房子空了……”


    “伯爵夫人失蹤了?”


    梅格雷點點頭,補充道:“我讓人注意機場、車站和巴黎的各個出口。”


    “真奇怪,不是?”


    梅格雷聳聳肩。他能說什麽?這個案子中的任何情況,從生來富貴、在出入跑馬場、夜總會中經管生意的死者,到這個熱衷於上流社會生活、對他象教師對笨學生說話的代理人,都奇怪。


    “您想看看他嗎?”


    檢察官是個十分嚴肅的人,屬於古老的穿袍貴族。他說:“我打電話問過外交部……大衛·瓦爾確是重要人物……他的上校軍銜是在戰爭中獲得的。他那時是情報七處的負責人……您認為這是否可能與他的死有關?”


    走廊裏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最後,保爾醫生出現了,手上提著器械箱。


    “我原以為他們會讓我從服務人員進出的門進來……現在,下麵,司法驗身處的人正從那張門裏進哩……屍體在哪兒?”他逐個與檢察官、預審法官、梅格雷握手。


    “那麽,死者呢?”接著,他脫去外衣,卷起襯衣袖子,“男人?……女人?……”


    “男的……”


    梅格雷指指浴室。醫生驚呼了一聲。司法驗身處的人也帶著照形機到了。梅格雷得去招呼他們。


    不論在喬治五世賓館,還是在別處,不論對象是大衛·瓦爾,還是一樁罪行的任何犧牲品,都必須照章行事。


    “可以打開百葉窗嗎,警長?”


    “可以。這個杯子不是的,是剛才送來給一個證人喝的。”


    這時,陽光不僅照進了客廳,也照進了臥室,照得房裏亮堂堂的。人們發現了好些個人的小玩意,幾乎都是罕見或貴重的東西。


    譬如,床頭櫃上的鬧鍾是金的,卡爾提埃的產品,象一隻擺在五鬥櫥上的雪茄煙盒,而指甲剪匣上則帶著倫敦一家大廠家的商標。在掛衣服的壁櫥裏,一個警探數了數,有十八套西裝。大概瓦爾在噶那、倫敦、洛桑的其他住所裏,也有同樣的數目……


    “您可以給我派攝影師來了。”保爾醫生說。


    梅格雷四處瞧著,記下套間裏最細枝末節的情況和房裏放的東西。


    “給呂卡打個電話,看看有沒有新消息……”梅格雷對拉普萬特說。在這種混亂中,他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有三架攝形機,一架在客斤,一架在床頭,一架在浴室。


    “喂!……呂卡嗎……我是拉普萬特……”


    梅格雷在窗前和檢察官、預審法官小聲交談。保爾醫生和攝影師待在浴池邊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將看看保爾醫生是否肯定弗雷爾大夫的看法……照那位大夫看來,淤斑是……”


    法醫終於出來了,仍象平日一樣快活。


    “在我寫出報告,作完解剖——這有可能,因為我以為會要我解剖的——之前,我可以告訴你們這些情況:第一,這人身體健康,至少可以活八十歲。


    “第二,他是在酩酊大醉下進浴池的。


    “第三,他不是自己坐進去的,幫助他死的人用了一些力氣,把他壓在水下。


    “目前就是這些了,要是你們願意幫我把屍首送到法醫研究院,我會努力發現更多的情況……”


    兩個官員互看了一眼。解剖還是不解剖呢?


    “他有家室吧?”檢察官問梅格雷。


    “就我所了解的,他有兩個孩子,都沒成年。與他第三任妻子的離婚案還沒有判定。”


    “有兄弟姐妹嗎了”


    “等一等……”他摘下電話聽筒。拉普萬特示意他有話對他說,但警長先要了酒吧廳,“請找阿爾諾先生。”


    “稍等片刻……”


    過了一會,梅格雷對檢察官說:“沒有姐妹。他原有一個兄弟,二十二歲上在印度被人殺了……他有一些堂兄弟,但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你想說什麽,拉普萬特?”


    “呂卡告訴我一個細節,是人家剛報告他的,今天早上,九點鍾光景,巴爾米利伯爵夫人在病房裏要了好幾個電話……”


    “記錄了沒有?”


    “是巴黎的電話,好象要了兩個或三個,有兩次要的是一個。接著,她就要蒙特卡洛的……”


    “什麽號碼?”


    “巴黎酒家……”


    “要誰,不清楚?”


    “對。您希望我問問巴黎酒家?”


    這仍是同一種環境。這邊是喬治五世賓館,蒙特卡洛那邊,是藍色海岸上最豪華的酒家。


    “喂,小姐,請接蒙特卡洛的酒家……怎麽了……”他尷尬地朝警長轉過身來,“她問通話記誰的帳。”


    梅格雷不耐煩地說:“記瓦爾的帳……或者記我的,如果她喜歡……”


    “喂,小姐,是代梅格雷警長要的……是的……謝謝……”話筒掛上後,他宣布說,“等十分鍾。”


    在一個抽鬥裏,剛剛發現了一些信函,有些是用英文寫的,其餘的則是法文的或意大利文的,都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女人的信,也有業務函,出席雞尾酒會或宴會的請帖。而另一個抽鬥裏,則是放得整整齊齊的文件。


    “帶走嗎?”


    梅格雷用目光征求了加拉法官的意見後,表示同意。這時是十一點鍾,賓館裏的宿客開始醒了,隻聽見鈴聲響,仆人們來來去去,電梯的啟動聲不斷。


    “醫生,您認為一個女人可以把他的頭按在水裏?”


    “要看什麽樣的女人。”


    “他們稱她為小伯爵夫人。這讓人想象她身體嬌小。”


    “高矮或胖瘦倒不重要……”保爾醫生冷靜地咕噥道。


    梅格雷突然說:“也許我們最好去看一看332號房間……”


    “332?”


    “就是那位伯爵夫人的套間。”


    他們發現門是關的,隻得去尋找一個女傭。房間已經招理過了,也有一間客廳,比347號的要小,一間臥室和一間浴室。窗戶雖然是開著的,房裏卻仍散發著酒與香水的氣味,香檳灑瓶已經拿走了,但隻喝去四分之一的威士忌還擺在小圓桌上。


    檢察官和法官要麽是很有教養,要麽是生性靦腆,在門口猶豫不決,不知迸去是否為好。而梅格雷則打開衣櫃,抽出抽鬥。裏麵的東西,和在大衛·瓦爾的房間裏看到的一樣,是一些極為奢華的物品。它們隻能在很少幾家商店買到,是一定的生活水平的象征。※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小梳妝台上有一些首飾,象沒有價值的物品一樣零亂地放著:一隻鑽石手鐲。一塊小表,一對耳環和一些戒指,加起來,約合二千萬法郎。


    這裏的一個抽鬥裏,也放著一些文件:請帖、裁縫店或時裝店的發貨票、法國航空公司和泛美航空公司的廣告單、時刻表。


    ——沒有私人信件。看來,小伯爵夫人既不寫信,也不收信。相反,在一個壁櫃裏,梅格雷數了有二十八雙鞋,有些還從未穿過。鞋子的尺碼使梅格雷進一步肯定,伯爵夫人身材矮小。


    拉普萬特跑過來——


    “我接通了巴黎酒家。電話員記錄電話,但不是記接通了的電話,而是記受話人不在、又要給他們留話的電話。今天上午她接了巴黎打去的十五次電話,因此,很難說那個電話是打給誰的。”拉普萬特猶豫地補充道,“她問我這裏是否和那裏一樣熱。看來……”


    由於大家不再聽他的,他就住口了。這小群人回到大衛·瓦爾的套間門口,遇到了一個相當奇怪的隊列。經理走在前麵(大概有人向他報了警),象偵察員似的,忐忑不安地注意著一張張隨時可能打開的門。他帶了一個穿天藍製服的服務員,作為增援,以便開通道路。


    四個男人抬著擔架,跟在後麵。大衛·瓦爾仍然赤裸的屍體用毯子裹著,躺在上麵。


    “走這邊……”吉爾先生壓低聲音說。他踞著腳尖走路。抬擔架的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避免撞上牆壁或門。


    他們不是朝一架電梯走去,而是走進一條比別的走廊窄、油漆黯淡陳舊的走廊,它通往運貨電梯。大衛·瓦爾本是賓館裏最受尊敬的宿客,離開賓館時走的卻是搬運箱篋和大件行李的路線。


    沉默了一陣,法官們見不再有事情可做,便猶豫著不想再進房去。


    “您處理這個案子吧,梅格雷……”檢察官歎了口氣。他遲疑了一下,聲音更低地說,“謹慎些……盡力避開報紙……總之,您明白我的意思……部裏關照了我的。”


    昨天,差不多同一時刻,警長去克利央古爾街探訪一個收帳員時,事情要簡單得多。那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為了拚命保衛裝有八百萬現款的錢包,肚子上中了兩顆子彈。


    他不讓人家把他送進醫院。如果要死,他寧願死在他那間貼著玫紅花紙的小房間裏。那裏,妻子在守護他。孩子放學後,踮著腳走進來。


    那個案子有一條線索。現場留下的貝雷帽,最終將引導人們拿獲凶手。可是大衛·瓦爾呢?


    “我想,”梅格雷自言自語似的,突然說道,“我得去奧利機場轉一圈。”


    也許,這是因為抽鬥裏亂堆著的法航和泛美航空公司的時刻表?抑或是因為打往蒙特卡洛的電話?


    也許,說來說去,是因為必須幹點事,不論什麽事。而機場在他看來,是伯爵夫人這種人必走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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