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法官先生,我聲明……”


    “您不必來什麽聲明,回答我的問題!”


    弗羅日先生平靜中帶著冷酷。在整個審問過程中,他一直一動不動,兩個肩膀一高一低,一隻像打過蠟一樣慘白的手托著前額。


    阿爾諾德·舒特蘭熱幾乎一直用他那雙凸出的圓眼睛盯著法官,那眼神使人反感,甚至令人厭惡。


    他三十歲,身高一米八,大概是由於吃得太好,營養過剩,肥胖的軀體中充斥著使用不盡的活力,就連嘴唇都顯出營養豐富的特色,肥碩豐厚,猶如熟透了的水果,隨時都會裂口。


    但是他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太強健,臉色十分蒼白,雖然兩頰呈現出的是粉紅色,不過一看就知道那是化裝的效果。


    他的頭發為金黃色,剪得非常短。眼眉稀稀拉拉。一套過於緊瘦的灰色西服把全身上下的肥肉擠壓得一塊一塊地突出來。


    弗羅日先生低頭看著麵前的材料,然後開始說話,說話的佯子像是在念一篇經過仔細潤色的文稿:“您出生在蘇黎世,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奧地利人,對不對?我說得不對的時候您再打斷我。您先在紐倫堡大學學習化學,二十三歲時改變主意,到波恩學醫。但為什麽突然決定離開波恩,來到巴黎繼續學醫?”


    “因為波恩大學太多,難以找份工作掙錢來維持生活和學習。”


    “您父母不寄錢給您?”


    “我父親十年前就過世了,母親在一個英國人家裏當家庭教師,賺的錢僅夠她自己用。”


    “什麽原因使您改學醫了呢?”


    “是個人愛好。”


    “您曾多次對人說,您不準備以行醫為職業。”


    “您說得不錯。實驗室的工作更適合我。”


    “您毛遂自薦到了解剖實驗室當助手。換句話說,是支解分剖屍體,以作解剖研究之用。”


    “是這樣。”


    “您在布朗什廣場的中心藥店當職員已經兩年。您是夜班,晚上八點上班,早晨八點下班。藥店一天二十四小時開門營業。您極少在藥店露麵。您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裏邊放著一張床供您休息時用。如果有緊急藥方需要處理,女售貨員便叫醒您,您到實驗室去做。藥店老板為什麽不選擇一名大學畢業的法國藥劑師,而偏偏選中了您?”


    “因為隻付給我正常薪水的一半就可以了。但是這樣我可以利用值班的空閑時間學習,可以使用實驗室,搞自己的研究。”


    “從晚八點到早八點,您和在藥店值班的若利太太單獨在一起。清晨一點她為您準備咖啡,送到您的辦公室。您是她的情人。”


    “人們是這樣認為。”


    “有一次一個鍾點工到得早了點,將你們二人當場捉了奸。”


    “您非要提起此事,我也不反對。”


    “若利太太三十五歲。她丈夫過去是、現在仍然是一位建築師的測量員。他脾氣暴躁,嫉妒心很重。最近一個時期以來,他對你們二人的關係產生了懷疑。這幾周他經常在夜間搞突然襲擊,出現在你們麵前。是不是這樣?”


    “這是您說的。”


    “還有幾次若利太太發現她丈夫在街上轉悠。若利對他的同事們說,總有一天你們之間的事會以您及他妻子的死告終。”


    “我沒有聽說過,不知道。”


    “四號晚到五號清晨,您和若利太太同往常一樣當班,從晚上到早晨共有十三位顧客到藥房買藥,收款處有記錄可以證明。您兩次被招呼準備處方。十一點半,剛走出電影院的若利來看他妻子,當時您辦公室的門開著,他看到了您。他沒有和您打招呼。淩晨兩點在皮加爾街一家酒吧上班的一名舞女來到藥鋪,她等了好幾分鍾才終於看到頭發蓬亂、臉頰緋紅的若利太太出來。”


    阿爾諾德撅起厚嘴唇,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您說完了嗎?就這些?”


    “若利太太通常都是趕在她丈夫睡醒之前七點回到家。在女幫工們到達之前大約十分鍾左右的時間藥店隻有您一個人。五號那天,她因為要等侯白天上班的職員,所以八點才離開藥店。您在辦公室睡覺。當辦公室的門被打開時,您裝作剛從沉睡中醒來的樣子。”


    “我十分欣賞您用的‘裝作’二字!”舒特蘭熱用諷刺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我想您自以為說話用詞都十分嚴謹。”


    “職員們進店時,若利太太已把大衣穿好。她步行到克利希廣場,從那兒乘有軌電車回家。您等老板到了之後與他寒喧了幾句便回到您在親王先生街的住處,然後去解剖實驗室上班。”


    這是一場平淡無奇、單調乏昧的對話,沒有一點兒哀婉動人之處。一方是冷若冰霜的弗羅日先生,另一方是一刻也沒有將那雙疑慮重重的圓眼睛離開法官的舒特蘭熱。


    “上午九點,若利先生來藥店訴苦,說沒有見到妻子回家,他向藥店老板要您的地址。老板覺得他言過其實,沒有告訴他。測量員十分失望,整整一個上午找遍醫學院的各個角落,沒有發現您的蹤影。實驗室的一個小夥子及時通知了您,您便從一個小門溜了,您一再叮囑不要把您的住址告訴他。我說的這些您承認吧?”


    阿爾諾德隻是聳聳肩,沒有回答。


    “下午五點,藥店收到一份新的訂單,一名職員到地下室去取貨。在那裏沒有找到,他便潛入‘後備貯存室’。貯存室很小,裏邊放的是危險品,特別是各種酸類。在一排短頸大腹瓶後麵,他發現幾個麻袋放的不是地方,便想把這些袋子放回原處,結果嚇得驚叫起來。麻袋浸透了硫酸。報警之後警察很快趕到,在袋子下麵發現了一具被截成三段的女屍,已經被硫酸燒爛了。


    “您知道屍體解剖結果。人死了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殘存的衣服碎片表明死者穿的衣服與若利太太頭一天晚上的衣服完全相符。女屍與若利太太的身高一樣,胖瘦相同。若利先生看過屍首後認為是他妻子無疑。他沒有絲毫猶豫,認定您就是殺人凶手,如果沒有警察的保護,他肯定會殺了您。”


    “藥店隻有一個入口,是不是?”阿爾諾德·舒特蘭熱緩緩地說,“另外我請您注意一點,那就是我沒有任何理由殺害若利太太。還有一點您在調查中沒有搞清,她每月從其銷售額中分給我大約二百法郎。”


    他說這些話時十分平靜,沒有顯出絲毫的不安,且富有人情味。


    弗羅日先生像是沒有聽見他說的最後幾句話似的,又開口說道:“不錯,藥店確實隻有一個入口。從上午八點開始,店裏總有一個人當班。另外,把您五號白天一天的活動時間表模擬一遍之後證明,您沒有去布朗什廣常”“這表明……”被告以挑釁的口氣接茬說。


    然而,像堅硬的冰雹一樣砸下的回答使他失去了沉著,一下子慌了神。


    “這什麽也表明不了!”


    此後五分鍾的沉默像是過了一個世紀。當雙方的對話再度開始的時候,阿爾諾德·舒特蘭熱的自信開始打折扣了。


    弗羅日先生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他的聲調開始變高,話語變得更加尖刻。他將手中的象牙裁紙刀使勁撅彎,以致被告不由自主地偷偷觀察,等著看裁紙刀彎斷的一刻。


    “請您隻用是或不是回答我下邊的問題。您在波恩的時候曾牽涉進一件至今也未查清的風流案,此案中死了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和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這是不是真的?”


    “醫學院四分之一的人都受了牽連,當然有理由盡量把事件壓下去。”


    “您在幾個月前對藥店一個新來的女職員說,您不是個普通、一般的情人,哪個女人一旦和您相識,便再也離不開您。”


    舒特蘭熱的臉微微泛紅了,本想試著笑一笑,可是使了半天勁,隻勉強擠出了一絲矯飾的怪笑。


    “若利太太曾向人誇口,說在您的帶領下,她學會了吸可卡因。”


    “巴黎有三四萬人吸……”


    “我隻問您的活動。四號到五號的夜裏您接待了多少顧客?”


    “我搞了兩個處方。”


    “您到過藥鋪嗎?”


    “沒有。”


    “您沒有往收款箱裏放過錢?錢都是若利太太放進去的?”


    舒特蘭熱不回答,法官的問題使他驚訝、不安,他的戒心越來越強。


    “十三個處方共賣了九十六法郎二十五生叮其中兩次出售的藥品與您的處方有關。十個處方是一般常用藥。還有第十三個處方。”


    又是況默不語。舒特蘭熱像塊木頭一樣一動不動。他皺起眉頭,兩個眼珠子更圓、更突出。顯而易見,他想摸清法官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毫無結果。


    “收進錢箱的第十三個處方的錢是五法郎七十五生叮據藥劑師說,這恰好是一包脫水棉的貨款。藥房裏哪種藥品的價錢都與這個數目不相符。”


    還是沒有回答。弗羅日先生翻看著手中的材料。


    “您用過脫水棉嗎?”


    “我沒有進過藥店。”


    “櫃台裏一包脫水棉也沒有缺少。這事很容易查清楚,盛藥棉的箱子頭一天就打開了,裏邊的脫水棉一包不少。


    “這說明了那五法郎七十五生丁是多出來的,僅此而已!收款機打出了五法郎七十五生丁,五法郎七十五生丁進了錢櫃,但卻沒有相應的商品賣出。”


    舒特蘭熱開始坐立不安,但仍然不說話。


    隻沉默了五分鍾,他一下子站起身,口氣卻不堅定:“那又怎麽樣?”


    弗羅日光生的態度斬釘截鐵,不容置辯,被告再也招架不住了。


    “隻有經過您的同意,屍體才能移入地窖。藥房隻有一個門,這您特地指出過。白天在必經之路的藥店裏總是有數人在常但是晚上隻有您和從肉體到靈魂皆屬於您的若利太太。


    “因此,要麽是她幹的,要麽她就是您的同謀。不管怎樣,我有充分的理由做出這樣的判斷。”


    弗羅日先生隻是畫龍點睛地指出問題的要害,他知道他麵前的對手十分聰明,不會忽皓他瞰判斷的每一個字。


    “五號那天,若利太太等著職員們到店之後才離開藥店。我們暫且還把我所說的作為推理。她之所以等侯,是因為需要被別人看見。不,是您更需要讓八點上班的人看到她。這佯您便為自己留下後路,從數學角度計算分析,您不可能成為被告。


    “人己經殺了。屍體弄到地下室,浸泡到硫酸裏。果不其然,專家們判斷被害人死的時間不超過二十四小時。——結論:死屍不是若利太太。


    “但是,錢箱裏多出了五法郎七十五生叮然而,無論是您本人還是您的情婦都不需要往裏放錢,自己給自己製造麻煩。


    “有人買過東西,隻是買的貨沒有帶走。


    “賣的貨是脫水棉。顧客是一個年輕女人,她接過藥棉,付了款,然後被騙到藥店後邊,被支解,埋藏在浸了酸的袋子下邊。


    “但是若利太太犯了一個錯誤,她把售出的脫水棉又放回原處,因此脫水棉沒有出藥店,因為脫水棉的買主沒有走出藥店。


    “可以將此稱之為意外的證據吧。”


    舒特蘭熱用一個很不雅觀的動作抹了一下他那肥嘟嘟的粗脖子,然後說:“在您的事業上又將多一顆人頭,您很自豪吧!”


    弗羅日先生不再理他,拿出自己的記事本寫道:若利由於嫉妒變得十分危險。將他消滅又會冒風險。可是一對情人都需要對方,相互需要的理由尚不清楚。


    於是做出讓若利太太死了的假相。他們在夜間等著一個女顧客的到來,她的外觀須和若利太太大致相仿。


    殺死她,給她換裝,然後用硫酸處理。


    八點鍾若利太太穿好大衣等著同事上班,以掩蓋大衣下邊穿的別人的衣服。


    她很快走開,在約好的地點等候情夫的到來。


    後來,我在記錄中看到用紅筆寫的批注:獲無罪釋放一年後,由於全身癱瘓死於硝石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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