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的不願意去避避雨嗎?“憲兵上尉十分為難地又問了一遍。


    這時候,梅格雷兩手插在大衣兜裏,圓帽上窪存的雨水,隻要輕輕一晃便會流下來。連日來的壞天氣使他有些怏怏不快,好象連反應也有些遲鈍了,他身子動也不動,從咬著煙鬥的牙縫裏咕嚕道:


    “不。”


    有一點應當提一下,凡是那些叫人頭痛的案子,總要曆經艱辛才能解決。其結局又多多少少不那麽令人愉快。對這類案子,人們往往會因為偶然的因素,或僅僅因為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缺乏拋棄錯誤判斷的勇氣,而愚蠢地誤入歧途。


    這正是梅格雷又一次所麵臨的情況。前一天,他為了和憲兵上尉皮耶芒核實一件不大重要的案子,來到了尼姆爾。


    上尉是索米爾人頗有教養,愛好運動,很討人喜歡。他不顧梅格雷西推辭,拿出好酒,殷勤款待了他一番;隻因大雨傾盆,他就將梅格雷安頓在他平日招待朋友的房間裏睡了。


    那正是秋天裏最糟糕的日子。兩個星期以來,人們一直生活在雨霧之中,羅安河水猛漲,混濁的泥流裏夾帶著不少樹枝椏杈。


    “這件事不會搞錯!”梅格雷長歎一聲,這時電話鈴響了,那是早晨六點,太陽還沒有出來。


    片刻之後,上尉已在門外低聲說道:


    “您還在睡嗎,警長?”


    “沒有。”


    “如果您現在隨我到離此地十五公裏的地方去一趟,不會對您有什麽不方便吧?那個地方昨天夜裏發生了一起奇怪的車禍……”


    不必說,梅格雷當然是去了。在羅多河畔。連接尼姆爾和蒙塔爾奇的國家公路沿河而築……因為大清早就爬了起來。這裏的環境更顯得令人厭惡。天空低沉沉的,空氣潮濕陰冷,雨腳如注。肮髒的河水泛著褐色。在河的對麵,一行白楊倚岸而立。四周望不見一個村莊,。而僅有的那家客找——“漁夫客棧”,位於七百米之外,梅格雷早就知道本地人叫它“淹死鬼客棧”。


    至於這次事故的淹死鬼究竟是誰,人們尚不得而知。起重機嘎嘎地忙著,兩個水手打扮的、穿著油布衣服的人正在那裏擺弄一架潛水機的唧筒。有一些小轎車停在這兒,其中五、六輛靠在路邊,來往的車輛都放慢車速,不時地停一下,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然後再繼續趕路。


    一眼看過去,到處是穿製服的憲兵以及叫來的夜勤救護車,這些救護車顯然是派不上用場了。


    應該等待,等到在急流中的那輛小轎車被起重機的鋼索掛住,然後從河裏吊上來。


    一輛十噸位的卡車停在公路轉彎的地方。這是一輛日夜奔馳在國家公路上的那種龐然怪物。對於所發生的事情,人們心中還沒有個準數,隻知道在前一天晚上,八點稍過一會兒的時候,這輛在巴黎和裏昂之間跑車的十噸卡年,駛經這條公路,將一輛早已停在轉彎處的、燈火全熄的小轎車撞進了河裏。


    司機約瑟夫·勒管說他聽見了呼救聲,“美麗的德萊斯”號的貨船駕駛員也聲稱聽見了呼救聲,當時他正在這條停泊在一百米外的運河中的貨船上。


    他們兩個人在岸邊碰上了,借助車燈的光亮,對四周草草地尋查了一番。然後卡車司機又駕車上路,一直開到蒙塔爾奇,在那裏向憲兵隊報了案。


    出事地段屬尼姆爾管轄範圍,這個城鎮的憲兵隊隨後也獲悉了情況,但因天亮前什麽也辦不了,所以中尉在清晨六點才將事情報告給上尉。


    四周的景象一片陰鬱。每個人都因寒冷而拱著肩膀,甚至連在那些投向混濁河水的目光裏,也隻有冷漠,而看不出著什麽焦灼之感。


    客棧老板也在場,正用一種行家的口氣同別人討論著這件事。


    “要是人沒給堵在車裏的話,一時半會兒甭想能找到他們了。因為所有的河閘都提了上來,他們會一直順水漂到塞納河裏的。除非他們掛上什麽樹根之類的玩意兒……”


    “他們肯定不在車裏了”,卡車司機反駁道,“因為這是輛敞篷車!”


    “噢,那就怪了!”


    “怎麽?”


    “因為昨天,我那兒有兩個小客人就是開敞篷車來的。他們睡了覺,還在店裏吃了午飯。他們本該還在那裏睡的,但我後來就沒再看見他們。”


    不能說梅格雷聽信這些閑扯,但他聽見了,就隨手記了下來。


    潛水員終於浮出水麵,人們急忙擰下他的大銅帽子。


    “弄好了,”他說,“滑車掛緊了。”


    公路上,汽車一輛跟著一輛,排成了長串。人們都探出頭來張望,想看看這堆人在幹什麽。


    從蒙塔爾奇調來的起重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終於看到了小轎車的灰色頂部,然後是引擎蓋,再就是車輪子……梅格雷的兩隻腳都濕了,褲腳也沾滿了泥,他很想喝一杯熱咖啡暖曖身子,但又不願離開現場走那麽遠去客棧,而憲兵上尉也不願再來打擾他。


    “注意,小夥子們!……左邊鬆一點!…”


    小轎車前部被撞的痕跡清晰可辨,正如卡車司機所講的那樣,這輛敞篷車的車頭在被撞的那一刹那轉向了巴黎方向。


    “起!一,二,起!”


    車終於被拉上岸來。已經被撞得不成樣子,車輪歪歪扭扭,車身兩側象揉皺了的紙一樣,車座上滿是汙泥和殘渣、碎片。


    憲兵中尉記下了車號,上尉在車內找到了寫有車主姓名的牌照。牌照上寫著:羅·多布瓦,戴爾納大街一百三十五號,巴黎。


    “我是不是要派人去給巴黎打個電話,警長?”


    梅格雷好象在說,你想幹什麽就幹吧!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這本是憲兵分內的活兒,並非司法警察該操心的事。說話間,一個偵緝隊員已經跳上摩托,給巴黎打電話去了。所有的人,包括從過路汽車上下來的十來個看熱鬧的,都圍著打撈上來的敞篷車,有的人還摸摸它,或者探身向車內張望。


    有個不知姓名的人好奇地擰了擰後備箱的把手,出乎人們的意料,後備箱盡管已經變了形,可還是毫不費力地被打開了。那人突然驚叫一聲,倒退了幾步,其它人則蜂擁而上,想看個究竟。


    梅格雷象其它人一樣,也走向前。突然,他緊皺雙眉,接著,他從清早以來第一次大聲地,不再是嘰哩咕嚕地喊道:


    “閃開!大家都往後退!什麽也不準碰!”


    他也看到了:一個象人形樣的東西奇怪地蜷縮著,被塞在後備箱的底部,為了關上後備箱的蓋子,看來頗費了一番氣力。在這人形的上頭露出幾縷灰黃色的頭發,使人可以斷定包裏是個女人。


    “上尉,您清出場地來,可以嗎?有新情況,而且幹得相當卑劣。”


    他們的破案工作所麵臨的情況也將十分惡劣……隻等把那女人從淌水的包裏拖出來就……


    “您沒有覺察出什麽嗎?”


    “覺察到了……”


    “您不認為……”


    “是的,一刻鍾以後就會有證據了。”


    過路的汽車中有個長相呆頭呆腦的醫生。他就著公路的斜坡,對戶體做了檢查。必須不斷地驅散攏上來觀看的人們,尤其是孩子們。


    “送女人至少是在三天前死的……”


    有人揪了揪梅格雷的袖子。這是“淹死鬼客棧”的老板茹斯丹·羅傑。


    “我認出來了”他故作神秘地說道,“這就是我那兩個小顧客的車子。”


    “您有他們的姓名嗎?”


    “他們填過住宿單的。”


    這時,醫生又插進來說:


    “您知道這是件罪行嗎?”


    “用什麽東西做的案?”


    “刮臉刀。這個女的喉嚨被割斷了……”


    雨水仍舊不停地打著汽年、屍體和在煙霧蒙蒙中忙碌的人影。


    一輛摩托……那個偵緝隊員跳下車來……


    “我打電話查明了,那輛車子已經不再屬於多布瓦先生。他在上周將車賣給了馬幽門的車行老板。”


    “那老板呢?”


    “我也打電話問了。三天前,車行老板又將車轉賣給了一個年輕人,因為是付的現款,所以沒有記下他的姓名。”


    “可我這裏有他的姓名啊!”客棧老板覺得別人不大理會他,有點著急起來,“請到我店裏去吧。”


    這時來了位長著一頭褐發的人,他是蒙塔爾奇僅有的一家報紙的編輯,同時又是巴黎一家大日報的通訊記者。天知道他是怎麽搞到消息的,因為梅格雷和憲兵上尉把他轟走了,但這絲毫也不妨礙他一到了這兒,就占據了電話間,整整一刻鍾才出來。


    一小時後,就要由向憲兵出示過記者證的記者們出麵來阻擋那些看熱鬧的人擁進客棧了。攝影師們也來了,爭先恐後地搶占桌椅,閑扯著與本案毫無關係的那一套老生常談。


    而梅格雷呢,他正在接聽巴黎回的電話。


    “國家安全部同意了。既然您在現場。就請繼續非正式調查。日內即給您派去一位警官。”


    總的說來,這是件相當離奇的案子。這客棧也夠古怪的,偏偏位於公路的急轉彎處。梅格雷不是剛剛打聽到,在五年之內已經是第三次有汽車在此落水了嗎?


    另外兩起事故沒有這麽神秘:開過來的汽車沒有料到這裏有個急轉彎,未能及時刹住就掉進了河裏。其中一輛,全家五口全葬身魚腹。在第二起車禍裏,隻有一個犧牲品。然個客棧的綽號看來沒有起錯,尤其因為在聖靈降臨節,一個年輕女人為了某種難言的隱衷在此投河自盡,而當時她的丈夫正在百米之外引杆垂釣呢!


    “淹死鬼客棧”現在不擠是不能靠近電話間的。記者們一個接一個地魚貫鑽到裏麵,每個人都想在天黑之前,叫這家客棧在他們的報上出出風頭。


    ……“淹死鬼客棧”的奧秘……“淹死鬼客棧”的罪行……後備箱內的屍體…灰色轎車之謎……


    梅格雷默不做聲,冷靜地抽著煙鬥,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吞咽著火腿三明治,象是根本沒有看見麵前這一片曆來難免的紛擾雜亂,而這種雜亂往往會給警察的工作帶來不少麻煩。


    這群人裏,隻有兩個人使梅格雷感興趣,“美麗的德萊斯”號貨船駕駛員和卡車司機。


    駕駛員謙恭的走過來找到他。


    “您知道,我們的運貨速度是關係著獎金的。……我本來應該今天早上出發,……您看,如果可能的話……”


    “你到哪裏卸貨?”


    “巴黎的杜爾耐碼頭……先要在運河裏走一個白天,然後在塞納河裏再走一天一夜,恐怕要在後天晚上才能到那兒……”


    梅格雷讓他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證詞。


    “那會兒,我們剛吃完晚飯,我老婆已經躺下了。我正要去休息,卻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在船艙裏聽不太清楚,我把頭伸出艙口,覺得好象聽見了一聲呼救聲……”


    “是一種什麽樣的聲音?”


    “人聲……當時雨點敲打著甲板,我聽不太清楚,……那喊聲似乎很遠。”


    “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入的聲音?”


    “多半是男人的。”


    “和第一陣響聲隔有多長時間?”


    “這我一下子說不上來,我當時正在脫鞋,我花了些功夫才穿上拖鞋。”


    “後來你又幹了些什麽?”


    “我不能穿著拖鞋就出來啊。我又下到艙裏,穿了件皮衣服和一雙木底鞋。我還對沒睡著的老婆說,可能有入落水了。”


    梅格雷強調了一下:


    “您怎麽想到是有人落水了?”


    “因為我們一直在這條河和這條運河上,每當聽見有人叫救命的時候,一般說來總是這麽回事。我用我的鐵鉤子已經救起不下五個人了。”


    “那麽你去河那邊了?”


    “可以這麽說吧!因為在這個地方,運河跟羅安河之間隻隔不到二十米。我瞧見了卡車的燈光,然後又看見一個大塊頭男人在走動。”


    “那是司機嘍……就是那一位吧?”


    “是的,……他對我講他撞了一輛車,這輛車子滾進河裏去了,……於是我就去取我的電棒……”


    “換句話說,這些事用去了一定的時間嘍?”


    “當然。”


    “在這段時間裏,司機幹了些什麽呢?”


    “我不清楚。我猜想,他恐怕想在黑暗中發現什麽吧。”


    “你走近他的卡車了嗎?”


    “可能走近過。…我記不得了,……我當時主要在想,有沒有人漂到水麵上來……”


    “所以你沒弄清汽車裏是否隻有司機一個人?”


    “我想他可能是一個人……如果還有人在車裏的話,就會出來幫助我們。”


    “當你們發現沒有什麽事可做之後,司機對你講了些什麽沒有?”


    “他說他要去通知憲兵隊。”


    “他沒有具體講去哪個憲兵隊嗎?”


    “沒有,我想他沒有說。”


    “你沒有想到提醒他,可以到離這裏隻有七百米的客棧去打電話嗎?”


    “我後來想到了,但他已經開車走了。”


    這是個跑長途的司機,長得象個古代力士。他用電話通知了他的公司,說他因一起車禍被警察扣住了。他象沒事人似的,靜等著事態的發展。他喝著新聞記者們給他叫的飲料。作為交換,他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他的這檔子遭遇。


    梅格雷把他叫出來,兩個人走進一個單間餐室,那裏的沙發頗能說明這個名字雖不吉利的客棧,為什麽會很受情侶們的歡迎。


    “我想,根據習慣,跑公路的,尤其是跑長途的司機,一般總是兩個人一輛車?”


    “通常是這樣。但我的同伴手受了傷,吃社會保險去了,所以這個禮拜就我一個人開車。”


    “你是幾點離開巴黎的?”


    “兩點。我走的貨是經常變換的,並且因為公路很滑,我不能開快車。”


    “我想你一定在司機們常去的哪家飯鋪前停過吧?”


    “您說對了!各人有各人愛去的地方。我們這幫人差不多老是在同一個鍾點聚在一處的。我一到尼姆爾,就停了車,走進卡德琳娜大媽的飯鋪。那兒的飯菜有點小名氣。”


    “門外停了幾輛車?”


    “四輛!其中兩輛是毛令木器行運輸家具的,還有一輛大轎車,一輛快速出租車……”


    “你和其他那幾個司機一起吃的飯嗎?”


    “和三個司機一起吃的。其它人在旁邊的一張桌上。”


    “你們是按什麽順序離開飯鋪的?”


    “其它人我不清楚……我呢,因為要等巴黎的回話,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你給誰打電話?”


    “給老板,為了讓他門在莫欄準備些活塞環,我發現我的發動機不大好了,第三個汽缸……”


    “恩。你估計你離那些夥伴們有多遠?”


    “我比最後一個人晚走十分鍾。最後一個是開大車的,我開得比較快,他大概在我麵前四到五公裏的樣子。”


    “在撞車的那一刹那,你沒有看見那輛小轎車嗎?”


    “在隻高幾米遠的地方才看見,但已來不及躲開了。”


    “沒有一點兒亮光嗎?”


    “一點兒沒有!”


    “你也沒看見任何人嗎?”


    “我說不請楚,……天正下著雨,我的雨刷也不好使,……我隻知道,當小車掉進水裏時,我好象覺得有人在掙紮著遊水。然後,我聽見了有人喊救命。”


    “再問你一個問題:剛才,在你的座位底下的工具箱裏,我發現了一個完全沒毛病的電棒,……你為什麽當時不把它取出來用呢?”


    “我不知道……我當時已經糊塗了。……我擔心我的卡車也滑進羅安河裏。”


    “你經過這家客棧的時候,裏邊沒有亮光嗎?”


    “可能有燈光吧!”


    “你經常跑公路?”


    “每禮拜兩次。”


    “你當時沒有想到可以上客棧去打電話嗎?”


    “沒有!我隻想到蒙塔爾奇已經不遠了,於是就直奔了那兒。”


    “當你在岸邊東找西找的時候,沒有人藏在你的車裏嗎?”


    “我想沒有。”


    “為什麽?”


    “要是有的話,那人非得解開車蓬的繩子不可。”


    “謝謝你。不過,你還得留在這兒。我隨時有可能麻煩你。”


    “隨您的便吧!”


    他現在唯一想的是吃飽喝足。梅格雷看著他走進廚房去吩咐預備晚飯。


    在廚房操持烹調的是店老板的妻子,一個又瘦又黃的女人。由於突然來了這麽多顧客,她有些應接不暇,甚至都騰不出功夫來乘記者們打電話的空隙,向城裏訂貨了。


    一個名叫莉莉的年輕女傭人,長著一副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精明麵孔,一邊送著開胃飲料,一邊和所有的人逗笑,老板本人在櫃台上也沒有一刻閑著。


    這本來是淡季。如果在夏天,客棧就可以在那些旅遊者、情侶們以及來遠郊垂釣的人們身上做一筆好買賣。秋天,來光顧這小客錢的隻有幾個可憐巴巴的從巴黎來打獵的,幾個事先定好飯的客人。


    羅傑向梅格雷宣稱:


    “前天晚上,我這兒來了一對年輕人,開著一輛灰色小轎車,就是從河裏撈上來的那輛。我當時想,這是對新婚夫婦吧。您瞧,這就是我讓他們填寫的住宿單。”


    住宿單用字跡尖細而且歪歪扭扭,讓·維爾布瓦,二十歲,巴黎阿卡西亞街十八號。


    對住宿單上提出的問題的回答是:從巴黎來,去尼斯。最後,當老板讓他的同伴也照填一份時,年輕人在他的單子上斜著添上了“及夫人”幾個字。


    情況已經通過電話告知巴黎,派人去阿卡西亞街做了調查,這條街在十三區,離賣那輛車的車行不遠。


    “……一個挺俊俏的姑娘,大概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客棧老板回答梅格雷的問題說,“這是咱們之間講話,她可還是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哪!’她穿著一條不大合時令的、過於單薄的裙子和一件運動式的大衣。”


    “這一對有行李嗎?”


    “有一隻箱子,還在上麵呢。”


    箱子裏隻裝有男人的外衣和襯衣,這使人猜想到年輕姑娘是神秘的外出,事先一定毫無準備。


    “他倆顯得神色慌張嗎?”


    “不特別……照實對您說吧,他們滿腦子裏想的全是愛情。白天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是在房間裏消磨掉的。他們讓把飯送到樓上,莉莉發現伺候象他們這樣不大注意掩飾感情的人,實在叫人頭疼……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們沒有對你講為什麽他們要去尼斯;卻在離巴黎不到一百公裏的地方就停下來了呢?”


    “我想,對於他們來說,隻要有間屋子,在哪兒落腳還不都一樣?”


    “那輛車呢?”


    “停在車房裏……您看見過了……這是輛豪華的車子,但已經老早過時了,那些錢不多的人就愛買這樣的東西,既顯用闊氣,又比買一輛最新式的車便宜得多。”


    “您當時就沒有好奇地想打開後備箱看看嗎?”


    “我可從來不幹這種事。”


    梅格雷聳了聳肩。因為這老板沒有給他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而他是很了解這種客棧老板真正好奇心之所在他的。


    “不管怎麽說,這一對本來該回到你這兒來睡覺的吧?”


    “回來吃晚飯和睡覺。我們一直等到晚上七點才收拾……”


    “車子是幾點離開車房的?”


    “讓我想想,……當時天已經黑了,……大概是在四點半左右,……我琢磨咱們這對年輕人大概在屋裏也呆膩了,想到蒙塔爾奇城裏或其它什麽地方兜兜風去他們的箱子一直放在這兒,因此我也不擔心他們會賴我的帳。”


    “你一點兒也不知道發生了車禍嗎?”


    “在夜裏十一點左右憲兵來這兒之前,我什麽也不知道。”


    “你馬上就想到這是你的顧客出了事嗎?”


    “我這樣擔心過,……我注意到年輕人把車子開出車房時,幹得很不利索,顯然是個新手,並且我們很了解河邊那個拐彎的地方。”


    “你在那對年輕人的話語中覺察團一些可疑的跡象嗎?”


    “我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


    事件的經過現在可以概述如下:


    星期一,下午近五點,某個叫讓·維爾布瓦的人(二十歲,廣告員,一位巴黎阿卡西亞街十八號),在他住所附近的一家車行買了一輛豪華但已過時的汽車,用五張一千法郎的票子付了款。(剛才有人打電話告訴梅格雷說,車行老板當時有個印象:在他的顧客的錢夾裏還有相當大的一疊鈔票。維爾布沒有討價還價,並聲稱第二天就去換牌照。他是一個人來車行的。)


    對於星期二一整天發生的事,人們尚一無所知。


    星期三晚上,同一個維爾布瓦,驅車來到離巴黎不到一百公裏的“淹死鬼客棧”,隨他同來的是位非常年輕的姑娘,從這姑娘的外表,人們一眼就能看出——就象客棧老板所估計的那樣——她出自有錢人家……


    星期四,這對情人駕車離開客棧,象是要在附近兜兜風似的。幾小時以後,這輛車在燈火全熄的情況下,在距離客棧七百米的地方,被一輛卡車撞進了河裏,一個貨船駕駛員自信在黑夜裏聽見了呼救聲。


    讓·維爾布瓦和年輕的姑娘蹤影全無。本城的憲兵隊傾巢出動,從早到晚地在這一地區進行搜索。他們找遍所有的火車站,但毫無所獲!走遍所有的村莊,查訪了所有的旅店,跑遍各條公路,沒有一個人對他們說見過兩個這樣的年輕人。相反,卻在汽車後備箱裏發現了一具裝束打扮十分講究、妖豔的、年齡在四十或五十之間的女屍。


    法醫確認了那位過路醫生的說法,即這個女人是在星期一被人用刮瞼刀謀殺的!


    另外,法醫還不十分有把握地說,屍體是在人死了僅僅幾小時後就被裝進了後備箱,而且是相當笨拙地塞在裏麵的。


    結論是:當這對情人到達客棧時,車內已經有了這具死屍!


    維爾布瓦事先知道嗎?


    他的年輕伴侶知道嗎?


    晚上八點,他們的汽車燈火全熄地停在河邊,又是在幹什麽呢?


    是不是出了故障而技術不熟練的駕駛者沒能將它修好呢?


    那時有誰在車裏呢?


    又是誰在車裏呼救的呢?


    憲兵上尉是個很懂事的人,在梅格雷進行調查時,他非但避免幹擾他,而且與他自己手下人一起盡其可能地搜尋著線索。


    十條平底船沿羅安河用鉤子搜索著。一部分人在泥濘的河岸上來往奔波,另一些人在水閘邊忙碌著。


    新聞記者們把客棧當做占領了的陣地,象主人一樣地安頓下來,他們的喧嘩聲充斥了所有的房間。


    “美麗的德萊絲”號滿載著建築用的石板片向杜爾耐碼頭出發了。卡車司機呢,他對在眼前的喧囂置若罔聞,象個哲人似地享用著這意外的假日。


    在報紙的印刷滾筒上,一些題目已經盡可能地用上了醒目的大號字,一位記者的報導聳人所聞地用了如下的標題:


    一對年方二十的情侶


    利用轎車後備箱運載一具屍體


    接著用斜體字寫道:


    羅安河的濁浪吞噬了罪犯和他們的犧牲品。


    調查工作現在處於令八十分頭痛的階段。梅格雷這時的情緒很不好,很容易發火,跟誰也不講話,嘴裏嘟嘟囔囔,大杯大杯地喝著啤酒。那樣子很象是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熊,不停地在轉圈子。現在他好似處在十字路口。到目前為止,收集到的材料本身就有許多自相矛盾之處,在這堆材料裏不但理不出一條主導線索來,相反,卻很可能被一條錯誤線索引入歧途,最終毫無所獲。


    運氣象是壞到了家,客棧的取暖設備十分糟糕,這最使梅格雷惱火。飯菜也做得極其平常,毫無特色。為了應付不同的口味,客棧隻是預備了各種各樣的調味汁,由顧客自己取用。


    “警長,請您原諒我向您匯報一點兒事……”


    皮耶芒上尉一邊審慎地微笑著,一邊在比剛才變得更加鬱悶不樂的梅格雷對麵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正埋怨我。不過我倒很慶幸能把您挽留住,我開始覺得這隻是一起平平常常的公路車禍。沒想到卻變成。一件能使人大大發揮想象力的神秘案件了。”


    梅格雷隻管吃著土豆、沙丁魚和甜菜拌成的沙拉子,這是那些蹩腳客棧的傳統冷菜。


    “什麽時候我們才能知道這個漂亮、多情的年輕姑娘是誰呢?”


    話音未落,一輛由身穿製服的司機駕駛的大型轎車,風塵仆仆地停在了大門口。一個頭發灰白的男人從車裏走下來……看到一群隨時做好了準備的攝影師,他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


    “瞧!梅格雷低語道,“我敢肯定這是她父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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