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艾斯特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失落,當她心裏一心渴望一件她可以緊緊抓住的事情的時候,就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刻,她倒要來試一試了。於是她便同她的養父交談。在這以前,她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所以對他盲目的欲望推著她跨過了這道門檻。她同他談論各種事情,對他講這幅畫,而且非常投入,想在這談話的時刻能夠攫取某些對他來說很有價值的東西。酒店老板顯然對這個變化感到高興,他大膽地拍拍她的臉頰來安慰她,並認真地聽著。有時候他也插上一句話,但其表情總是漫不經心的,很客觀,就像他把嚼過的煙吐在地上一樣。後來他自己也拙嘴笨舌地講起了剛剛發生的事,艾斯特雖然聽得很專注,但是並沒有聽懂。他不知道該向她說什麽,他也不想說什麽。所有的事情似乎隻是到了他身邊,並沒有觸及他的內心,她從他的話裏聽出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這使她感到厭惡。以前她隻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的事,現在明白了:這樣的人是無法同她,同她的心靈溝通的。他們在一起坐著,但並不了解,他們之間是一片荒漠,沒有理解。在她看來,在這個寒酸的酒店裏出出進進的人當中他還算是最好的,因為他身七所具有的某種誠實的粗魯在有些瞬間甚至會變成一種親切感。


    不過失望並不能這種不可遏製的欲望的逼迫力摧毀,它以其凶猛的威力又湧回到這兩個從日出到日落整天都在一起的人的身上。她熱切地數著天亮以前黑夜還有多少個孤獨的小時,數著白天去看望畫家之前還有多少個鍾點,臉上流露著火一樣的熱情。一進巷子,她猶如遊泳者跳進泡沫翻騰的洪流,完全投進了自己熱情的懷抱,從安詳地行的人群中拚命往前衝,當她臉頰紅紅地、頭發散亂著站在這所渴慕的屋子的大門之前,才停住腳步。在這心理轉變時期,她對無拘無束的熱情有一種無法駕馭的樂趣,這種樂趣不僅完全控製了她,而且使她顯出一種放蕩不羈的風騷之美。


    她的這種貪婪的,幾乎是充滿絕望的柔情使她特別喜歡老人前麵的孩子,而老人友善、親切的寬厚態度中卻有著某種對於一切狂熱的顯出拒絕和淡泊的東西。他對艾斯特的這種女性的變化一無所知,可是他從她的整個舉止中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她那突然出現的極度興奮狀態使他感到陌生。他感到了把她推向狂熱的那種原始力,所以他並不打算約束她。所以雖然他的思緒又完全沉湎於遙遠的隱蔽的生命力的遊戲之中,但並沒有失去對這個孤獨的孩子的父愛。他對她來這裏感到高興,並且竭力讓她留在這裏。畫已經完成了,但是他並沒有告訴艾斯特,因為他不想讓她離開這個她似乎傾注著自己柔情的孩子。他時不時還在畫上加上一兩筆,但都隻是些無關緊要的表麵文章,比如在衣服上加上個皺褶啦,在背景的明暗方麵輕輕加上一筆啦,或是在光線變化上稍稍作點調整啦等等。至於這幅畫的原本思想及其內在感覺方麵他不敢再碰了,因為現實的魔力慢慢消失了,他覺得這幅畫的雙重麵貌就是那個美妙的夢所精神化了的人,對那個瞬間的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他覺得時間越長,這個夢就越難獲得塵世的力量。在他看來,想要修改這幅畫的任何嚐試不僅僅是愚蠢之舉,而且是罪孽。他暗暗決定,在畫成這幅畫之後,不再繼續創作拙劣的作品了,而要以極其虔誠的態度把他的時間用那些小路,那些能將自己生命引向一個個高峰的小路,他在生命的晚年還曾見到過這些高峰上金色的晚霞。


    這些孤獨的、被人反感的人,他們心裏都具有敏銳的本能,它猶如一張用敏感的絲編織的隱蔽的網,能把說出的以及未曾說出的話統統收羅進去。艾斯特以這種敏銳的本能覺察到了這位她如此喜愛的老人所保持的微微的距離,他那同樣溫存的柔情幾乎使她痛苦不堪;她覺得恰恰是現在她需要得到他的整個生命和他全部毫無拘束的愛,好披露自己的心靈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解答包圍著她的種種謎團。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能夠把心裏擠得快要溢出來的話盡數吐露的那一刻,但是這種等待卻沒有盡頭,反而弄得她疲憊不堪。於是她便將全部柔情轉向那孩子。她將自己的全部感覺傾注進這笨拙的小身體,以熾烈的力氣抱著他,吻他,動作是那麽猛烈和忘我,弄得這孩子往往隻覺得很痛,並且開始不滿了。隨後她克製了自己,並照看和安慰著孩子,但是這種膽怯也是極度興奮的表現,正如她的感覺並不是母親式的,而是情愛和深深渴望的衝動怯生生地創作的一次尋覓式的冒湧。她身上的一股力冒了出來,由於她的無知,這股力在孩子身上化成了泡沫。這是她經曆的一場夢,一次痛苦的麻醉狀態;她隻是拚命牢牢抓住這個孩子,因為他有一顆溫暖的跳動著的心,同她的心一樣,因為她可以把心裏燃燒的全部柔情統統贈送給那兩片默默的嘴唇,因為她有兩條有著下意識渴望的胳膊可以抱住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必擔心,不會感到害臊,要不然她同陌生人隻要說上一句話也會羞得無地自容的。她自己騙自己,就這樣,她度過了幾個小時又幾個小時,沒有疲倦,也沒有感覺。


    抱著這孩子,現在對她來說就是她所狂熱渴望的生活的概念。在她周圍,時間都為雲霧所籠罩,她一點也覺察不到。晚上市民們聚在一起,帶著遺憾的隱隱的惱怒談論著古時候的自由和那個非常喜歡佛蘭德地區的好國王卡爾。城裏在煽動。新教徒秘密聯合起來了,躲在陰暗角落裏的社會渣滓紛紛拉幫結派,在來自西班牙的威脅性消息的支持下,小的以及同士兵的衝突不斷在增加;在這不安寧的爭吵中戰爭和反叛的火苗已經顯出了跡象。小心謹慎的人現在已經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外國,其餘的人則在自我安慰,並讓自己鎮定下來,但是全國都處於戰戰兢兢的期盼之中,這在每個人身上都有反映。男人們坐在小酒店的角落裏低聲談論著,店老板從他們中間走過,拿戰爭和他自己的恐懼開著玩笑,可是誰也笑不出來。那些耽於享樂的人,現在都失去了無憂無慮的歡樂,心裏都很害怕,都在忐忑不安地期待著。


    艾斯特對這個世界,對它的壓抑和恐懼及其秘密的狂熱毫無所知。孩子像往常一樣安靜,隻是笨拙地朝她笑笑。所以她覺得周圍沒有絲毫變化。她的生活隻是隨著惟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圍著她的黑暗使她把自己空虛時刻所做的種種幻想的夢當成了現實,這些夢是如此遙遠和陌生,以至她對冷靜和謹慎地去理解這個世界就永遠不抱希望。她覺醒的女性竭力想要這個孩子,可是這膽小的神秘物卻並不懂得女性,反而是她仿照聖經傳說中那些樸素的神奇故事把他幻化成千百種形態,猶如寂寞的幻想具有種種魔法一樣。要是有人用簡單的語言給她解釋了日常生活中的這個謎,那末她也許就會以姑娘們在這個時期所特有的那種羞澀的目光打量著從她身邊走過的男人。不過她並沒有去想那些男人,而隻是望著孩子們在街上玩耍,夢幻似地想著那個奇異的奇跡:或許某一天也會賜給她那樣一個愉快地玩耍的孩子,一個完完全全屬於她的、成為她的幸福的孩子。她心裏的願望簡直難以遏製,以至她說不定會不顧一切羞恥和膽怯,為了這個渴望的幸福而委身於第一個最好的男子;可是她不懂得這個具有創造力的結合,她的渴望在這些盲目而毫無意義的小路上走入了迷途。於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個陌生的孩子身邊,她覺得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所以她的繾綣情意變得如此熱忱而真摯。


    一天,她到了畫家那裏。他懷著隱隱不安的心情覺察到了她對這孩子那種過分的、幾乎是病態的熱情,她的臉上容光煥發,眼睛裏閃爍著煩躁不安的神情。孩子通常都在,但這回卻沒有在那兒。她心裏感到很不安,但是她不願承認這一點,於是便向老人走去,問他這幅畫的進展情況。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因為她一下感覺到很不好意思,在這段時間裏她既沒有去注意他,也沒有去注意他的作品。她冷落了這位如此善良的人,心裏像犯了罪一樣感到十分沉重。但是他卻顯得像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已經完成了,艾斯特,”他說,同時微微一笑,“早就畫好了。過幾天我要畫交出去了。”


    她的臉色變得煞白。一個不祥的預感襲上她的心頭,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她怯生生地非常輕聲地問:“那我以後不用再到你們這兒來了?”


    他向她伸出雙手。這是個溫和的強迫性的老姿勢,曾使她一再為之著迷。“你多會兒想來就,孩子。來得越勤越好。你都看到了,我在這老屋子裏一個人多麽孤單,隻要你在這裏,整天就會融融樂樂的,你常來,經常來吧,艾斯特。”


    她對這位老人的全部舊愛翻騰起來了,仿佛現在要溢過所有堤壩,匯聚成語言傾瀉出來了。他是多偉大,多好啊!難道他的心不是真的,這孩子的心僅僅是她自己的夢?此刻,她對他又變得非常信賴,但是她生活的觀念卻仍像雷雨雲似地壓在這棵正在成熟的禾株上。她一想到這孩子就感到很難堪。她想把這煩惱壓下去,一再把這句話往下壓,但是它卻冒了起來,變成一聲狂野而絕望的叫喊:“孩子。”


    老人默默無語。但是他的麵容越來越嚴厲,幾乎變得毫無情意。此刻他正一心希望她的心能為自己所有,而她卻把他忘了,這就像被一隻憤怒的胳膊搡了一下,使他非常反感。他冷冷地、漠不關心地:“孩子已經不在了。”


    他感覺到她的目光貪婪地以瘋狂的絕望神情停留在他的嘴上。但是他心裏陰沉沉的自製力迫使他保持倔強和殘酷。他沒有說什麽補充的話,此刻他恨這位姑娘,她從他那兒接受了那麽多的愛,現在卻全都忘了,毫無感激之情,這位善良而溫順的老人在這一刻感到了折磨她的樂趣。不過這種弱點和自我否定的出現隻有一瞬間,就像在這柔和澄清的無垠大海中流去的一個孤獨的波浪。他對她的目光心懷同情,便轉過了身。


    可是她受不了這種沉默。她以瘋狂的表情撲到他胸前,緊緊抱住他,抽泣著,著。她懷著從未有過的巨大痛苦,哭著喊出了一番絕望的話:“我一定要重新得到這孩子,我的孩子。否則我就無法活下去,他是我僅有的一點小小的幸福,現在讓人偷走了。你為什麽要從我手裏奪走這孩子?……我對你不好,但是請你原諒,把孩子給我吧。他在哪兒?告訴我!告訴我!我必須重新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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