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是我的那個人,作為少數,從他那個社會階級的大多數中徹徹底底分離出來了。在維也納我們這些人中間,那個階級,慣常都是特別地用“上流社會”來標示的。這不是由於特別以此為榮,而完全是由於不言自明。我已三十六歲了。在我剛成年之前父母早逝,給我留下了一筆財產,這筆錢夠多的了,完全省得我去操心尋職謀生的事。於是,我意想不到地作出了一個當時心裏很不踏實的決定。這就是說,父母的財產作為唯一的遺產落到我手裏,就是我突然失業也能保障我獨立生活,甚至於滿足我放縱,以致奢侈的願望,這時,我剛好完成大學學業,正要選擇我未來的職業。由於我的家庭關係,由於我早已表現出對穩步上升和靜觀內省的生活的向往,我可能是要投身國務的。但功名心根本促不動我,所以我決定,先對生活觀望等待幾年,直到它終於慫恿我為自己去尋得施加影響的場所時再說。於是我就在觀望和等待中待著,因為我沒什麽特殊的追求,所以在願望的狹小圈子裏我事事如意。維也納,這溫柔淫靡的城市,它獨一無二地熏染出來的閑遊、無所事事的閑看、鑒賞藝術珍品和談論生活目的的雅興,使我完全忘了切實行動的打算。我這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富有、英俊而又淡於功名的年輕人,真是左右逢源。我賭博、打獵,緊張而無害;時而旅行,時而郊遊,有規律地更迭輪換。很快,我開始把這種靜觀默想的傾向越來越跟練達審慎和對藝術的愛好交織起來。我搜集罕見的玻璃器皿。這不是出於什麽歡樂,更很少是出於內心的熱情,而隻是要在一種無需努力的活動中找到寄托,求得知識。我用意大利巴洛克雕樓的特殊方式裝飾寓所,掛著卡納勒托風格的風景畫。這些畫,或是從舊貨商那裏收集來的,或是充滿著好奇獵異而卻無害的緊張,在拍賣場上購得的。我帶著腐好,而且總是帶著趣味幹這類事。


    聽優美的音樂,參觀當代畫家的畫室,我很少不到。同女人交往我也不無成就,但我也帶著一種隱秘的收藏癲,就是說,反正是不動心。這在我的生涯中也積攢了許多寶貴的值得回憶的時刻,而且我在這方麵還慢慢地由純粹的鑒賞家成了精通的行家。總之,使我愉快地排適時日的事情,使我感到生活豐滿的事情,我經曆了許多。我開始越來越愛上有閱曆而同時又毫不頹喪的青年人那種冷淡舒適的生活境界了。我差不多沒什麽新的要求了,因為在我生涯的無風的天地裏,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會發展成一種歡樂。一條選購得當的領帶,差不多就足以使我快活了,一本好書,一次乘車出遊,或跟一個女人待一個鍾頭,都會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尤其使我感到愜意的是,我這種生活方式,就像無可挑剔的英國禮服一樣,一點兒也不使社會感到驚異。我相信,人們覺得我是個平易近人的人物。我為人所愛慕,為人所樂見,認識我的絕大多數人,都稱我是幸福的人。


    不過,我現在力圖想象出來的當時那個人,他是不是跟別人一樣看法,也自認為是幸福的人,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說了。這是因為,當我從那種經曆中要求各種感受都具有完美充實的意義時,我便覺得對往事的回顧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了。不過,我可以確定地說,那個時候,我絕沒有感到不幸福。確實,我的願望幾乎沒有不實現的,我對生活的要求幾乎沒有得不到滿足的。然而,當我已經習慣了,從命運那裏去接受所要求的一切,也並不由此而向它要求更多的東西時,正是這,逐漸孕育出了某種疲遝,孕育出了生命本身中的暮氣。那時,在某些似悟非悟的瞬間,我心中不自覺地激起欲望,願望不是本來意義上的願望,而隻是要去追求願望的那種願望,要求也不是本來意義上的要求,而隻是要去”追求更強烈、更不屈不撓、更野心勃勃、更不易滿足的要求,追求更充實地生活甚至去受苦的要求。通過高超的手段,我把一切阻力排除於我的生活之外,而在沒有阻力的情況下,我的生機萎縮了。我發現,我的追求越來越少、越來越淡了,以致在我的感覺中出現了一種麻木,以致我-一也許最好是這樣來表達——受著一種心靈萎靡無能的折磨,一種無力獲得生活激情的痛苦。通過各種細微的苗頭,我初步認識到這種欠缺了。我愕然想起:劇院裏,舉辦得頗為轟動的宴會上,我都越來越經常地缺席了;我訂購自己喜愛的圖書,但到後來,我連我都不戴開,就幾星期幾星期地撂在寫字台上;盡管我還機械地繼續搜藏心愛的東西,購買玻璃器皿和古玩,但到後來,我不再將它們分類,意外地獲得一件稀見的搜求已久的東西時,也並不特別使我高興。


    然而,我的神思精力處於過渡期的輕微的減退中,是在一個確切的時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的。那個時刻我還清楚地想得起”來。那是在夏天——那已經是明顯地變得遲鈍、對任何新東西都不再感到有活躍的吸引力了——當時我在維也納居留。我忽然收到一個女人從療養區來的信。我跟這女人保持親密的聯係已經三年了,我甚至直率地認為,我在愛她。她情緒激動地給我寫了十四頁.說她這星期在那裏結識了一個男人,說那人變得對她至關重要,簡直成了她的一切了,說秋天她就要和那男子結婚,我們之間的關係必須結束,還說她回顧和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日,並不後悔,而是感到幸福,說她會記著我,這憶想將作為她過去生活中的第一快事伴隨她進入新婚中去,說她希望我會諒解她這突如其來的決定。作了這番事務性的通知以後,這封情緒激動的信又過甚其詞地萬分感人地向我懇求,懇求我不要生她的氣,不要為這突然的拒絕而過分地難過,懇求我不要設法用強力去阻攔她,或是對自己做出什麽傻事來。字字行行越寫越激動,說要我一定找一個更稱心如意的,以尋得安慰,說要我立刻給她回信,因為她擔心我收到通知後的情況。結尾是用鉛筆寫的,寫得更是倉促:“不要做不明智的事情,理解我,原諒我!”我讀著信,起先是對這消息感到吃驚,隨後,我把信通讀了一遍,再讀第二遍,讀罷我感到有點慚愧,慚愧剛一露頭,很快又揚作內心的驚恐。


    因為,那種強烈的出自本性的心情,我的情人認為不言而喻會有的,我心裏竟然連一點這樣的苗頭都沒有激起。我沒有為她的通知感到痛苦,沒有生她的氣,甚至連閃念之間都沒有想到要狂暴地對待她,或者對待我自己。我這種冷漠的心情簡直太奇怪了,以致連我自己都感到驚愕。一個女人——她曾經陪伴我生活了幾年,她溫暖的身子曾經柔軟地伸展在我身旁,她的呼吸曾在長夜裏消失在我的呼吸裏,她就這樣拋棄了我,而我竟無動於衷,不去阻止,不設法去把她奪回來i‘一個女人憑著純粹的本能,由不得要假定一個真正的人不言而喻會有的一切心情,竟絲毫也沒有在我心裏出現。在這一瞬間,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我的心靈麻木已發展到多深的程度了。我像漂在閃光的流水上往下滑,沒有立足之地,也沒有什麽把我拉住。我一清二楚地明白了,這種冷漠就是一定程度的死亡,-一定程度的僵屍化,盡管還沒有散發腐爛的臭氣,但在這一刻表露出來的木可救藥的呆滯和冷漠無情,就是實實在在的肉體的死亡,也是外表可見的衰敗的先兆。


    這個事件以後,我就開始細心地觀察我自己和我身上那種值得注意的心靈僵化,像病人觀察自己的病情一樣。這以後不久,當我的一個朋友死了,我去送葬的時候,我諦聽自己靈魂的深處,永遠失去了一個從兒時起就親近的人,我心裏是不是感到悲哀,是不是會有某種感情自覺地繃緊起來。但是毫無感應。我覺得身上像有什麽粘滯無神的東西,任何事情從那裏照過去的時候,都怎麽也照不進去。盡管我借這個機會和這一類機會,硬逼著自己去感受點什麽,甚至於想用理智來說服自己,但從遲鈍的內心沒有得到回答。人們離我走開,婦女們來來去去,我都隻感到像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裏一樣。在我和直接呈現在我麵前的東西之間,像窗玻璃把雨隔開一樣,總隔著一堵死氣沉沉的牆,一堵我沒有力量用意誌去拆除的牆。


    盡管我現在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了,但這一認識並沒有使我產生切實的不安,因為我已經說過,就連和我切身相關的事物,我也漠然置之。而且對痛苦我也沒多少感觸了。使我滿意的是,這種心靈的虧損從外表上很難覺察出來。這有點像男人陽萎,隻有在親見的一刻才暴露出來。在宴會上,當我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淡然冷漠時,我常常通過假裝的嘩眾取寵的激昂,通過像是自發的故作多情,作出某種姿態來進行掩飾。表麵上,我繼續過著這種舒適快意、一如往昔的生活,沒有去改變它的方向。幾個星期,幾個月過去了,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就湊成了幾年。一天早晨照鏡子,我看到額角上有一條灰暗的皺紋。我感到,青春要慢慢地去到另一個世界了。然而,別人稱之為青春的,在我是早已過去了。因此,這種分手也就沒什麽特別難受的,因為我對自己的青春也沒有充分地愛過。而且我僵硬的感情,連對我自己也不理會。


    由於這種內心的惰性,我過的日子越來越千篇一律了,盡管在事務上、變故上有種種不同。它們一個挨一個排列著,沒有重點,像樹葉一樣生長凋落。我想再為自己描述下來的那個唯一的日子,也這樣平庸無責地開始了,沒有任何特殊性,沒有任何顯示內蘊的標記。那一天,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我起得很遲。無意中泛起還是從兒童時代起、從上學的時候起就有的過星期天的感覺,我洗了一個澡,看看報,翻翻書,然後,夏季裏溫暖的白晝不請自來地鑽進我的屋子裏,吸引了我,我就去散步了。我照老習慣穿過柯爾索大街,在跟相熟要好的人打打招呼中,隨便同某個人簡單地說上幾句話,然後就到朋友那裏去進午餐。下午,我避開了一切約會,因為我特別喜歡星期天有幾個鍾頭不被占去,自由自在。而這幾個鍾頭,是完全屬於我興之所至的情緒,突如其來的舒適感或者心血來潮時的決定所有。後來,我從朋友家裏出來,橫過指環街,舒心愜意地感受著陽光滿街的美。街上初夏的服飾使我看了高興起來。所有的人都顯得快活,各隨心意地眷戀著滿街花花綠綠的星期天的氣氛。許多各別的事物使我感到驚奇,尤其是,挺立在柏油路中間鋪天蓋地一片新綠的樹叢。雖然我幾乎每天都走過這裏,但這星期天的熙來攘往使我突然感到有如一種奇景,不由得使我產生了對濃綠、明麗和絢爛的渴望。我帶點好奇心想起了郊外的遊藝場,想起了在這春末夏初的時節,那裏的大樹,在車輛風馳電掣的林蔭道上,像魁偉的綠衣侍從一樣,站立在左右兩旁,一動不動地,向那些盛裝豔服的人們,伸出一簇簇白花。我立刻向這一閃念的願望讓步了,習慣地叫住了一路向我駛來的頭一輛馬車。在回答車夫的提問時,我指示他直奔遊藝場。“看賽馬,男爵先生,是不是?”他恭順解事地問我。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上流社會的人土非常欣賞的賽馬日,是每年~度大賽馬的預習,是全維也納的上流人士雲集的日子。上車的時候,我想到,幾年前,我要是能把這個日子錯過,忘記,那才奇怪呢!像病人在顛簸中感覺到自己的傷痛之處一樣,這種忘性大,又使我感覺到了把我毀了的完全淡然冷漠的麻木。


    我到達的時候,林蔭道上差不多已經空了。賽馬必定早已開始,因為本該有的那種氣象萬千的車飛馬跑不見了,隻剩零零落落的幾輛馬車,蹄聲哨略,急匆匆地跑過來,好像要搶回誤了的時間。車夫從馬夫座上轉過身來,問我是不是該緊跑。我卻吩咐他讓馬走穩,因為遲到木遲到我根本不在乎。把準時趕到還真當回事的時候,我看賽馬看得太多了,見參加賽馬的人見得也太經常了。再說,在馬車輕微的顛簸中,去感受藍色空氣輕柔的吹拂,更恬靜地去觀賞美麗的、枝葉廣覆的栗子樹,像在船甲板上去觀賞大海一樣,這更適合我懶散的心情。有時,栗子樹拋出幾片花瓣,去跟溫暖宜人的風逗趣,於是風就輕輕地將花瓣揚起,旋動,然後再讓它們劃一道白光落到林蔭道上。這樣隨車搖曳,閉起眼睛去尋味春天,像長了翅膀一樣飄忽,不感到一點緊張,這真是舒坦。車在快活宛入口處停下時,我實在是感到遺憾。要是我還來得及反悔,隨車顛簸著再走下去,躲開這初夏的和煦的日子,那真是太好了。可是,這已經晚了,馬車已停在競賽場的前麵。一陣隱約可聞的喧嘩聲向我襲來。聲音來自逐級升高的看台那邊,像大海的回聲一樣低沉重濁。攢動的人群,發出像球一樣滾動的喧鬧,我沒顧上去看他們,就由不得想起了揭斯屯德。在那揪隘的城市裏,當人們從偏僻的小胡同朝上到濱海大道去時,浩渺的海麵濤聲隆隆,噴濺著昏暗的泡沫,還沒把人的目光引過去,人們就已感到帶鹹味的海風在頭頂尖厲地呼嘯,就已聽到低沉的轟隆聲。一場比賽一定是正在進行。可是從我這裏到如今賽馬正風馳電掣的那片草地中間,有一股像受到內在衝擊而搖擺的煙霧,五光十色,其聲隆隆:這是成群結隊的觀眾和賭徒。我沒法看到跑道,隻是從熱火朝天的反應,領略到競賽的場麵。騎手們一定早已出發,由攪作一團而疏散開來,有幾個正在一起爭奪第一名,因為喊叫和激動的歡呼正從那邊的人群裏飄散過來:我看不見那些奔跑,但聽到人們正任喊亂叫。從人頭轉動的方向,我猜得出騎手和馬如今一定到達了橢圓形草地的頂端,正在折回來,因為整個混亂的人群,都朝著一個我看不見的焦點,越來越一致,越來越統一,像共用一個伸長的脖子。而從這放開的喉嚨裏,用千萬個被擠碎的單個的聲音,嗡嗡地,隆隆地,匯成浪花飛濺、越來越高的狂濤。這陣狂濤在升騰,在鼓湧,已充塞了整個的空間,直至冷漠的藍天。我盯著看幾個人的臉:這些臉像裏麵抽筋一樣地扭動,眼睛愣著,閃閃發光,嘴唇咬緊,下巴貪婪地翹起來,鼻翼像馬一樣地翁動。清醒地觀察這些忘形的醉人,我感到滑稽,感到可怕。一個男人站在我旁邊的扶手椅上,衣冠楚楚,臉本來應該是很俊的,現在他可是瘋了,被無形的妖魔迷住了。他舉起手杖朝空無所有的天空揮舞,像往前鞭趕什麽東西一樣。他整個身子——叫旁人看了說不出的好笑——興衝衝地跟著做疾馳的動作。他的腳後跟像踩著馬澄,在扶手椅上不停地一起一落,右手把手杖當馬鞭子,反反複複地朝空中揮著,左手則顫顫抖抖地嚷著一張白色的彩票。白色彩票越抖越急,像泡沫滅火器朝匐然鼓湧、模模糊糊湧過去的潮水上麵噴射。現在,一定是有幾匹馬在拐彎的地方擠作一團了,因為這隆隆聲一下聚成喊叫兩個、三個、四個各別人名的聲音,像廝殺呐喊一樣,一堆一難的人喊叫著、怒吼著。這一陣一陣的呼喊,就像拉動了入魔的氣門一樣。


    我置身在這發狂的吼叫聲中,冷得像岩壁浸在咆哮的海裏。那一刻我體驗到的東西,今天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講述出來。首先是對各種醜態感到可笑,對這種市井氣的起哄感到鄙視,當然還有其他我不樂意直說出來的東西,像對這種興奮、這種衝動、這種陷入狂熱的生命的某種稍許的妒羨。我想著,使得我這樣興奮,緊張得這樣地溫度上升,以致我渾身滾燙,不由自主地脫口叫出聲來,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筆錢能這樣惹動我去占有它,有任何一個女人能這樣迷住我,有任何東西,任何東西,能從我感情的遲鈍中把我刺激得這樣亢奮!就是對著一支突然扳上搶機的手槍,我的心所受到的衝擊,哪怕是被驚動一秒鍾吧,其猛烈的程度,也比不上我周圍千千萬萬的人為一捧金錢打賭。而現在——定有一匹馬快接近目的地了,因為叫一個人名字的喊聲,現在正從騷亂中騰起,由千萬個聲音匯成越來越尖厲的一致的喊叫,像從繃得緊緊的弦上發出來,隨後就尖厲地一下斷了。開始奏樂了,人群一下分散開來、一輪結束,比賽揭曉了,緊張化成了頭暈目眩、疲乏了而還沒有盡興的激動。剛剛還情緒一團火熱的觀眾,分散成許多單個的人,跑著,笑著,說著,激動成瘋女人似的臉相底下,又露出了平靜的臉。曾經有一陣,比賽的混亂把千萬人熔成一個通紅的整體,如今又從中分解出聚攏來,散開去的社會群組,分解出一個個的人——我認識的人,向我打招呼的人,以及互相冷淡客氣地打量而我不認識的人。女人們互相鑒賞著她們的新服飾,男人們投出貪婪的目光。於是那種鄙俗的好奇心——對於這些冷漠的人,好奇心就成了一項特有的活動了——就開始擴展了,於是人們搜尋、計算、察看誰不在場,誰最高雅。所有這些人,剛剛從眩暈中清醒過來,他們社交活動的目的,究竟是這種閑逛的插曲,還是競賽本身,他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我走過這嘈雜的人群中間,問好,答謝,舒適地呼吸著香水和高雅的氣味——籠罩著這五光十色、~片混雜的氣味。這正是我生活的氣氛。更可喜的是,來自遊藝場草地那邊,來自熏透了夏季溫暖的林間,那清爽的微風,有時一陣陣吹進這些人中間,像很褻調戲一樣地摸觸女人們潔白的薄紗。幾個熟人想和我攀談,美麗的女演員狄雅娜從一個包廂裏點頭邀請我,但我沒有走近誰。今天,我沒興趣跟這些鄙俗的人交談;以他們為鑒來照見我自己,這使我感到無聊。我隻想去把握那一場戲,去把握飄飄然的一個鍾頭以來那使人感官陶醉的興奮(因為對於心灰意懶的人來說,旁人處於興奮狀態就是最扣人心弦的戲劇)。幾個漂亮女人走過去,我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們,但對掩在薄薄的衣衫下麵一走一顫的rx房,我並沒有動心。


    當她們感覺到,被人從肉感方麵來估量,被人肆無忌憚地透過衣服者時,那種哭笑不得的窘相,使我隱隱地發笑,事實上,沒有誰迷住我,在她們跟前這樣做,隻不過使我感到某種滿足。懷有這種念頭的遊戲,揣度她們內心的這種遊戲,使我感到快樂,使我得到那種用目光去撫摸她們的們體而產生麻酥酥顫動的快感,因為像每個內心冷漠的人一樣,這是我對性愛的最獨特的享受:激起別人的熱情和焦躁,而不使自己熱火起來。我喜歡去感受的,不是真正的熱火,而隻是由於女人的在場而蒙上一層肉感的那種毛茸茸的溫暖,木是激動,而隻是挑逗。這一回散步,我也就是這樣行事的:把引目光,再把這些目光像羽毛球一樣輕輕地碰回去;欣賞,但不去把定;觸摸女人,但不動感情,隻從這種遊戲的不涼不熱的快感中稍沾點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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