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個很好的日子。


    天氣不冷不熱,明亮的陽光和湛藍的天空同時展現出屬於白日的活力,讓正在廚房裏收拾餐具的沈淮一的心情,也比往常更好一些。


    他將擦拭過最後一個玻璃杯,將杯子放入消毒櫃中,門鈴也正好響起來了。


    他解下自己的圍裙,從廚房來到門廳,循著聲音打開大門,站在外麵的是陳簡。


    這是蔣軍國被庭審的日子。


    沈淮一和陳簡本來都要過去的,但蘇澤錦這一回並不想讓別的人,尤其是沈淮一和陳簡看見這一幕。


    大概是在事情基本被解決之後,某些麵子問題就浮現出來的緣故吧。= =


    陳簡這一次是預約了沈淮一的心理谘詢,他有一點事情,需要單獨來找沈淮一。


    “歡迎,我們去工作室坐。”


    沈淮一說,帶著陳簡去了工作室後,又從廚房裏拿出兩個他剛剛洗好的杯子,一杯泡上紅茶,一杯泡上綠茶。隨後,他將泡有綠茶的那個杯子放在陳簡麵前。


    “謝謝。”陳簡說,他伸手接過了沈淮一手中的杯子,手肘還不小心碰倒了沈淮一一下,“抱歉。”


    沈淮一示意沒有關係,跟著就坐到鬆軟的沙發上。


    “說說你的問題?”


    “我的問題你應該很清楚。”陳簡說。


    沈淮一笑了笑:“差不多,那麽你現在,有了答案了嗎?”


    陳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我感覺差不多了。”


    “哦,”沈淮一說,“願聞其詳。”


    “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陳簡說,他的目光掠過沈淮一背後的攝像頭,又掠過敞開著窗簾的窗戶,最後再來到沈淮一的麵孔上,“有關你的,有關小澤的……”


    沈淮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你覺得你做了對不起小澤的事情嗎?”


    陳簡看著沈淮一,他說:“我沒有。”


    “那你覺得,你做了對不起任何人的事情嗎?”沈淮一又問。


    “我沒有。”陳簡說。


    “那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呢?”沈淮一側頭詢問,他跟著下意識地用指關節揉揉額角,同時詢問,“小澤很關心你。”


    “因為沒有必要。”陳簡淡淡說。


    蘇澤錦從法院中走出來的時候,蔣軍國的案子已經結束了。


    外公並沒有立刻回去,而是跟著押送蔣軍國的警車,他要親眼看著蔣軍國進監獄。


    蘇澤錦並不像自己外公一樣。他走向自己的車子,準備開車回沈淮一的別墅。


    外公覺得他是不想看見蔣軍國穿著拘留服被帶上警車的一幕,但是對他而言,不管蔣軍國當初殺人是多麽的被逼無奈,他都不會對這個男人產生任何的憐憫之情。


    他之所以提前離開,完全是因為沈淮一。


    他覺得對方似乎有話要和他說,但直到他離開的時候,那些話都沒有說出來。


    會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困擾著蘇澤錦,直到他都開車到了沈淮一的別墅,也始終在他的腦海裏轉悠著。


    他下了車,用鑰匙打開大門,光光看一眼工作室前那扇已經被窗簾嚴嚴實實遮起來的落地窗,就知道沈淮一的客人又來了。不過――


    蘇澤錦瞟了一眼自己車位旁邊的那輛車。


    陳簡的車子怎麽也在這裏?


    蘇澤錦走進別墅,將自己的包丟在沙發上,又拐去廚房喝水,喝水的途中琢磨了一下,覺得他既然在外麵看見了陳簡的車子,周圍又沒有第二輛眼生的車,那搞不好現在在工作室中的人就是陳簡。


    說起來了,陳簡有什麽事不能跟他說要找個心理醫生?平常也沒見對方有什麽疑難啊!


    ……他下意識地忽略了也許對方隻是沒有將自己的疑難表現出來而已。


    蘇澤錦一杯水喝了幾口,就拿著水杯往工作室的方向走去。


    工作室的門是關著的,沈淮一在做心理谘詢的時候一向有這個習慣,不過工作室本身的麵積很大,因此坐在裏頭的人並不會因為房門的關閉而產生逼仄的感覺。


    他抬手敲了敲門。


    但在指關節叩擊到門上第一下的時候,門就吱呀一聲滑開了。


    這樣的畫麵伴隨著昏暗的光線撞進他的眼底:


    沈淮一被有兩指寬度的繩子牢牢地綁在沙發上。他的頭歪向一旁。


    而陳簡站在他的麵前。


    他麵容平靜、甚至平靜到過分。


    他高高地舉起手,手上握著一柄平時用來削水果的鎏銀餐刀。


    那把刀子是正對著沈淮一的。


    發生了什麽事情呢?


    蘇澤錦一下子沒有轉過彎來。


    最先被他腦海所讀取的畫麵是屬於他的幾個小時前的記憶。


    他那個時候,還拿著這把刀子一邊切水果一邊和沈淮一說話,說到興奮的地方他還左右擺弄了一下刀子,讓站在一旁的沈淮一用無奈地口吻說“注意刀子”……


    蘇澤錦完全呆立在門口的位置了。


    舉著刀子的陳簡轉頭向房門的方向看過來。


    下一秒,陳簡立刻將手手中的水果刀往下插!


    蘇澤錦下意識地把手中的水杯擲出去,水杯潑出來的水讓陳簡抬手擋了一下,但他手中的水果刀的前進方向並沒有發生太大的偏移,直到蘇澤錦的手臂出現在陳簡手中刀子的正前方!


    陳簡握著刀子的手掌一緊,向前的力道卻撤消了,他同時立刻轉了一下手腕,刀尖向旁邊斜劃,割破了蘇澤錦的衣服,持刀的手也撞到蘇澤錦的胳膊上,但也僅僅隻是如此。


    工作室中安靜了片刻。


    然後陳簡退了一步,輕輕丟開刀子:“我沒有想到,你居然提早這麽多時間回來了……”他的口吻很奇怪,並不像憤怒或者驚慌,倒是有一點莫名的惋惜和遺憾,接著他看了沈淮一一眼,目光中並沒有任何殺意或者其他不好的情緒。


    他的表現,就跟他平常的態度,一模一樣。


    蘇澤錦的頭腦在剛敲開門看見那一幕的時候就一直是混亂的。他暫時性地失語了,因為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隻能一邊看著沈淮一,一邊看著陳簡,目光來來回回地在這一坐一站的兩個人中轉移。


    他覺得此刻自己腦海裏頭浮出的念頭十分可怕。


    他覺得自己也許是在做一個很可怕又特別真實的夢。


    他試圖用什麽證明現在的一切都是荒誕而可笑的。


    但是並沒有人配合他。


    被綁在沙發上的沈淮一一直在昏昏欲睡,他似乎想說話,但他微動的嘴唇隻呢喃出幾個莫名的音節。


    而站在一旁的陳簡,隻是看著他,目光仿佛和往常一樣,又仿佛和往常截然不同。


    蘇澤錦自己慢慢回過了味。他看著衣服上的割痕,夢遊般地去揀起陳簡剛剛丟開的刀子,拿拇指試了一下刀鋒。


    刀鋒劃破他的指腹,一秒鍾的停頓,白色的肉上出現血點,跟著血就湧了出來。


    蘇澤錦搓了一下手指,除了讓疼痛更鮮明、其他手指也沾上鮮血之外,就沒有其他的了。


    他這個時候,才漸漸的意識到,剛才他看得那一幕也許並不是玩笑、幻覺、或者其他什麽他希望找出來的解釋。


    他最後還是不知道做什麽,隻能用刀子先割開了沈淮一身上的繩索。


    這條繩索足足有拇指粗細,非常光滑,也並沒有將沈淮一纏都非常緊,至少蘇澤錦沒有在對方身上看到繩索留下的痕跡。


    繩索很快被割斷,沈淮一被綁縛住的身體開始往旁邊滑去,蘇澤錦趕緊扶住對方,輕聲叫道:“淮一?淮一?”


    “他沒事,隻是安全劑量的安眠藥罷了。”陳簡終於開口。


    蘇澤錦的動作僵了一下,他轉頭像看著不認識的人那樣看了陳簡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解釋一下?”他又問陳簡,“為什麽?”


    “為什麽要殺沈淮一?你是想問我這個?”陳簡問。


    “咚!”


    一隻大錘在蘇澤錦的胸口重重地錘了一下!


    他在好好站著的情況下感覺到一陣直衝腦海的暈眩,連忙扶住一旁的沙發,讓自己不至於坐倒在地上。


    他聽見自己不可置信的聲音:“你要殺沈淮一?殺人這樣的事情你說得就跟吃飯喝水一樣平常?”


    陳簡的眉峰微微皺起來,但這不像是懺悔,而更像一種不解與困擾:“這隻是一個計劃,一個實驗而已。”


    “計劃,實驗?”蘇澤錦重複一遍。


    “是的,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實驗。”興奮似乎刺激了陳簡的神經,他的臉頰隨之染上一層薄紅,“在徹底殺死一個人中,各種各樣的變量非常有趣,就拿你上次車禍時候的氨氣盒中的酒精氣體來舉例,這乍看是一個很有心思的設計,但是一旦引入人體變量,這種‘有趣’就變成‘可笑’了。而在那些車禍之中,最重要的問題顯然是怎麽樣才能讓車禍之中的可能死亡變成必然死亡?怎麽能讓一切的刻意變成眾人眼裏的巧合?怎麽能夠讓所有的證據,都不知不覺地消失?――”


    另一個可怕的念頭漸漸浮現在蘇澤錦腦海裏了。


    就像石碑上的塵埃被拂去透出字來,盒子上的鎖被開打看見蓋子下的東西。


    他看著陳簡。


    一樣的模樣一樣的聲音。


    為什麽在這一刻對方就跟一個披著人皮的怪物一樣杵立在他的麵前?


    “所以你成功了嗎?”蘇澤錦輕聲問。


    陳簡從狂熱中清醒了,他看著蘇澤錦,居然流露出不掩飾的失望:“我沒有成功。”


    “真遺憾。”蘇澤錦說。


    陳簡沒有發聲,但他眉間的鬱色幫他說明了一切。


    “你……”蘇澤錦說,“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成功了,那現在,我那塊冷冰冰的墳墓前麵都可以長草了?”


    “你不會有一點的傷心,一點的愧疚,一點的良心不安嗎?”他繼續問,他的目光沒有移動,就這樣定定地、專注地看著陳簡,像要透過他的皮膚、血肉、看清楚他潛藏在外表下的真正思維與想法,“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幹什麽?”


    “小澤,”陳簡說,他皺起眉頭,臉上忽然間冒出迷惑不解的神態來,“你要是出了意外,我怎麽會不傷心?你是我的好兄弟,你要是發生了什麽事,我當然會傷心難過焦慮不安。”


    “是嗎?”蘇澤錦問。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麽要在最開頭,就殺了我?”


    “你是怎麽殺我的?”蘇澤錦問,“掐著時間把我從宴會上叫出來,在劉岩的車子上裝電子鎖,然後呢?你是不是在我身上還放了什麽東西好實時掌握我的行蹤?”


    好幾幕情景電光石火一樣掠過蘇澤錦的腦海。


    他回憶起來了,最開頭沈淮一注意的焦點,實驗前陳簡同樣注意的焦點,他慢慢說:“是不是那一對袖扣?”


    “是的。”陳簡沒有否認,可他還是皺著眉:“但實驗是實驗啊。”


    “‘實驗是實驗啊?’”蘇澤錦重複一遍。


    陳簡說:“實驗是實驗。實驗是正確的。可是你也是你,你受傷了,發生意外了,我肯定會難受――”


    “也就是說,”蘇澤錦打斷陳簡的話,“如果再有一次什麽‘實驗’,你會再對我下手?再一次地準備,殺了我?”


    “對,”陳簡說,“實驗是正確――”


    “操/你媽的。”蘇澤錦笑著這麽說了一句話。


    他接著就豁地幾步上前,一拳揍向陳簡的麵孔!


    陳簡措不及防,踉蹌地倒退了兩步,蘇澤錦又抬起一腳踹上去,被踹中的人重重撞在桌子上,跟著滑到了地麵。


    蘇澤錦沒有廢話。


    他要聽的、要問的、全部問了,全部聽了。


    陳簡倒下去了,他也跟著撲上去,一拳頭一拳頭地往對方身上臉上砸著,一開始被他打的人還能反擊和躲避,但蘇澤錦一閃不閃,一拳狠過一拳,很快陳簡就沒有辦法還擊了,再接著連動彈也不明顯。


    蘇澤錦捏著的拳頭慢慢鬆開了。


    他拖著陳簡的衣服,將蜷縮起來的人拖到窗戶下。


    他拉開厚厚的窗戶,讓窗戶外的陽光一下子爆炸開來。


    被揍得幾乎不能動陳簡瞬間眯起眼,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側頭‘呸’了一聲,吐出一顆牙齒。他有點發懵,含混地問蘇澤錦:“為什麽……揍我?”


    蘇澤錦掰起陳簡的臉,讓他的麵對對著自己的麵孔,讓他的視線對著自己的視線。


    他心平氣和地問一句:“是啊,為什麽呢?”


    話音落下,他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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