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錦發現自己在還沒有決定好是否要跟沈淮一更近一步交往的時候,就坐在了沈淮一心理谘詢室中的沙發上。


    但這好像並不是平常病人所做的位置,因為他發現放置在後麵書架上的攝像頭正對著的是沈淮一的麵孔。


    這應該是沈淮一的特意安排,但不可否認,這個特別的安排讓蘇澤錦從心裏開始舒服了,連帶著也不那麽排斥之後的傾述:他對對方的感覺本來就介於兩可之間,一方麵想要更進一步挖掘出有關那麵鏡子的秘密,另一方麵又始終對著沈淮一這個人心存疑慮。


    “現在說說你的困擾?”沈淮一以一種很放鬆的姿態坐在蘇澤錦的對麵,說道。


    蘇澤錦揉了一下自己的額角,事情發展到現在再來拒絕,好像就有些可笑了。他說:“我覺得我的人生觀都有點受到了衝擊……”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特意停了一下,借以觀察沈淮一的態度。


    但沈淮一並沒有像他猜測的那樣的以插口的形式來表現自己的專業或者厲害,他看起來甚至一點開口說話的想法都沒有沒有,隻是非常專注地在傾聽。


    蘇澤錦感覺自己的精神慢慢放鬆下來了,也許是這裏舒適的色彩與家具擺放,也許是沈淮一尊重認真的態度,這些都讓他很輕易地將之後的話說出口:“我爸爸將他股份的三分之一,蘇氏企業實際資產的四分之一擬訂合同交給我。隻要我簽字,我立刻就能拿到市值超過100億的公司的經營所有權。”


    沈淮一適時的輕輕應聲。


    蘇澤錦又揉了揉自己的額角:“這裏股份的協議,雖然是我外公和我爸爸簽訂合同交由對方暫管等我二十六歲就要交給我的,但中間有太多可以做手腳的地方了,最正常的一點,就是隻給我股份,讓我加入董事會,但在全體股東決議的時候否決我的任何提案。蔣軍國執掌蘇氏這麽多年,又是絕對的大股東,他有這個資曆和聲望。股東大會裏的那些人根本沒有必要反對蔣軍國。蔣軍國在商業上的本事確實不錯。而到時候,我手頭上既然拿了蘇氏的股份,說得直白點,根本不可能為了反對而反對,隻能選擇一種非常和緩的方法和蔣軍國打對台,可能需要花費很久很久的時間才能將蔣軍國從位置上趕下來。”


    沈淮一點點頭表示自己都聽明白了。


    蘇澤錦有點陷入自我的情緒中:“但他遞給了我一把刀……”


    我現在在想,要不要用這把刀狠狠捅他一刀……


    “你大概弄錯了一點。”沈淮一突然說。


    蘇澤錦微微一愣:“嗯?”


    “你覺得你爸爸將股份折算成公司給你,是對你釋放出了最大的善意,連帶他過去做的那些你深信不疑的事情,也似乎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那些事情真的是他做的嗎?是否有我不知道的苦衷和真相?他好像真正愛著我,那麽多年的不聞不問也許正是因為愧疚而無法麵對我。我現在應該怎麽麵對他呢?我無法原諒他,但好像也無法再如過去那樣憎恨他;我的計劃本該一如既往的實施,但現在,真的要用他割肉遞給我的這把鋒利的刀,再狠狠地捅他一刀嗎?”沈淮一模擬蘇澤錦的內心說,他的聲音很緩慢,每一個字都像飽蘸煎熬那樣沉重遲緩。


    正如蘇澤錦的內心。


    蘇澤錦默不作聲,並沒有否認。


    “我在學心理學的時候,最先了解的是有關實驗的內容。隻有最精準的實驗才能得出最正確的結果。而相關並不意味著因果。”沈淮一慢慢說。


    “……詳細一些?”蘇澤錦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期然的就想起了自己之前有關智商的論調,他的智商確實足以藐視蔣容旭――這當然沒什麽好驕傲的;而沈淮一的智商似乎又足以甩他一條街――這簡直叫人汗顏。


    “蔣軍國將利益交給你,有非常多的可能。”


    “1、他對你抱持愧疚,這是補償。2、他需要通過這件事引導你完成特定的目的。3、在你眼裏非常具有代表意義的東西在他眼裏或許並不具備絕對的價值。”


    “而其中的每一點,又有無數個第三方變量。就拿第一點來說,蔣軍國為什麽會對你抱持著愧疚?他是因為你知道的那些事情而對你產生愧疚,還是因為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而對你產生愧疚?是因為過去發生的事情對你產生愧疚,還是因為未來將會發生的事情對你產生愧疚?”


    蘇澤錦:“……”


    “醫生,這個問題或許不太禮貌……”蘇澤錦說,他看見沈淮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才繼續將後麵一句話說出來,“你相信過別人嗎?”


    “我相信科學。”沈淮一說,他看著蘇澤錦的表情笑了笑,“如果你真的要問的話,當然,我相信別人。我也相信我的分析。”


    蘇澤錦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但他覺得之前攪亂自己人生觀的情緒就如潮水褪去一般勢不可擋,整個人都因此輕鬆起來了。


    沈淮一看著蘇澤錦的表情,又說:“那麽我們繼續?”


    “好的。”蘇澤錦點了點頭。


    “說回剛才的話題。”沈淮一說,“蔣軍國給你股份和他關心愛護你之間是否相關?是的,可能相關。但‘因為蔣軍國給你股份,所以他關心愛護你’,這個因果關係是否真的成立?並不,因為你無法排除其中的其他變量。”


    蘇澤錦不好說自己此刻的感覺,但他無法遏製地接了沈淮一的話:“那你覺得,蔣軍國對我到底保持著什麽樣的想法?”


    沈淮一思考了片刻:“蔣軍國這麽多年來都沒有去看過你嗎?他是否通過私人偵探調查過你?你是否在他的辦工的地方或者家裏看見扣在桌麵的相框或者任何你對其有好感的物件?”


    “沒有。私家偵探我並不確定。但我沒有在蔣軍國的辦公室中看見任何倒扣桌麵的相框或者我會有好感的物品。我覺得他的辦公室豪華又空曠。”蘇澤錦說,他已經隱隱知道了沈淮一的意思。


    “那麽我排除第一個選項。”沈淮一的口吻在蘇澤錦聽來非常的輕鬆,也毫無遲疑,“這並不是一個傷心愧疚的人會有的行為表現。”


    蘇澤錦:“……你說話一向這麽直接嗎?”


    “對病人嗎?”沈淮一笑道,“當然不。不過我們現在是以朋友的狀態相處的,不是嗎?我隻是在為自己的朋友解惑。”


    蘇澤錦呼出一口氣:“這下我確認了你和蔣軍國的關係了。”


    “嗯?”


    “他一定欠了你的谘詢費沒有給吧?”蘇澤錦笑道,“我估摸著還欠得不少啊!”


    沈淮一也笑起來:“我可不會因為一兩次的醫療費就說這麽一長串的分析。將早就知道的答案對著不同的人一遍一遍的重複,again、again、and again,你也會像我一樣,非常快就陷入厭煩的情緒中。”


    蘇澤錦想到了自己輪回的情景,他點了點頭,心頭又忽然一動,覺得沈淮一剛才的那句話裏好像有一些非常隱含……以及曖昧的暗示。


    ‘可不會因為一兩次的醫療費就說這麽一長串的分析’。


    那對方是因為什麽……說了這麽一長串他早就厭煩的毫無挑戰的分析呢?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就好像一根羽毛,在他心口的位置變換方向地搔著癢。


    聯想起剛才第一眼見到沈淮一時覺得對方性感的念頭,蘇澤錦發現已經不能再自欺欺人地說自己對男人完全沒有感覺了。


    要命,這到底是我被他掰彎了,還是我本來就是一個彎的?


    就吃了頓飯,談天說地沒兩三次,我就從一個直男變成了雙箭頭?這不科學!


    簡直太荒謬!太可怕!太傻――……確實真有點傻吧?他好像都沒有摸過對方的手……


    想到這裏,蘇澤錦突然覺得自己的念頭往猥瑣的方向拐去了,他有點尷尬的清了清喉嚨,向前傾了傾身,去拿放在桌上裝著白水的杯子。


    但同一時刻,沈淮一的手覆蓋到了他握著杯子的手上。


    蘇澤錦的手不受控製地就抖了抖。


    但握著自己手指的那隻手非常地穩定,蘇澤錦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甲與指關節上受力的不同。那隻堪堪覆蓋在他手指上的手占據了杯子另外二分之一的位置,然後輕輕一捏,就讓他的手指心虛地逃離了。


    蘇澤錦抬頭看著沈淮一。


    沈淮一已經微笑著從沙發上站起來,並拿起桌上的水杯說:“我去給你打一杯特調檸檬汁,它能幫你鎮定心情……以及補充一些維生素。”


    什麽都可以,這個時候不看見沈淮一就行!蘇澤錦毫不猶豫地連連點頭,本來根本不喜歡喝酸不溜秋的檸檬汁的他立刻稱讚說:“剛剛我就在想喝點什麽醒醒腦袋,這東西酸酸的剛剛好。”


    沈淮一拿著杯子離開工作室。


    五分鍾的時間足夠坐在沙發上的蘇澤錦整理心情了。等到對方端回一杯檸檬汁的時候,蘇澤錦還找到了新的話題,他指著放在書桌角落,灰撲撲並不起眼的盒子笑道:“這是清代的琺琅煙盒?也是為了給那位喜好古文化病人放鬆的道具?”


    沈淮一的目光順著蘇澤錦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好像這一次失敗了呢。


    他居然還能注意到這個東西,有點兒出乎意料。


    沈淮一的笑容不變,他將檸檬汁放到蘇澤錦手中,同時告訴對方:“是啊,是關於那位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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