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元鈴(四)


    石板陷落,幾乎沒帶出什麽響動,落不到四尺,葉遲忽聞耳旁風聲,本能的下腰,堪堪貼著頂上另一塊直飛過來的石板而過,差點就身首異處。


    他驚魂甫定,身旁氣流一動,葉遲眼中清光一動,翠色劃過,不語立刻翻出架上了來人的脖子。


    借著還未來得及全部掩去的亮光一瞧,來人並不是哪個鬼族,而是裝扮成他引開監視的良沅。他已經恢複原貌,神出鬼沒的蹲在葉遲身畔,此時腦袋頂的石板“咄”的一聲輕響,嚴絲合縫起來,周圍立刻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葉遲若無其事的收回不語,彈指飛出三團熒綠色的光團,繞在兩人身側照明。良沅伸手摸了摸脖子,不語表麵看是一把未開刃的鈍劍,卻不妨礙它削鐵如泥,但剛才葉遲架劍過來,連他脖子裏的細皮都沒蹭破。他緩緩直起身來,有一搭沒一搭的想:“還是過於心軟。”


    石板載著他們有條不紊的往下落去,大概在一人高的距離卡在了一處逼仄的平台上,平台之下有石階順著地柱蜿蜒盤旋,像條無疾而終的地龍一般被底下透不過光的黑暗吞食。


    兩人步下平台拾級而下,悄無聲息的走了會,葉遲壓低聲音問良沅:“這裏是什麽地方?”


    良沅落後他一步,走在他身後:“曆任鬼王身死之地。”


    葉遲心裏忽的一跳,臉色瞬間變了:“他們把殷初關在這種地方想做什麽?”


    良沅看不到他的臉色,隻看到他腳步頓了頓:“我有個猜測,你想聽嗎?”


    葉遲咬牙:“不想。”


    之後再無閑話,他們大約又往下繞了一盞茶的功夫。良沅擁有想去哪就去哪的特殊本事,本可以直接下到裏麵,卻也一聲不吭的跟著葉遲下階梯,似乎是怕了葉遲捅婁子的專業精神,想多少看著他點,好歹能提醒他少作點死。


    這時候再看底下忽然漏上來一點亮光,應該是快要到了。而越接近葉遲越覺心慌,像一種預感危險的本能,腳下卻不自覺快了些。


    良沅突然拍了拍他的後背,差點把心緒不穩的葉遲驚跳起來。葉遲麵有菜色的回頭:“有話說話,別嚇人。”


    良沅道:“我下去看看。”話音沒落人就不見了,過不兩秒又回來,“沒事,繼續走吧。”


    葉遲轉身繼續往下,一邊問他:“他沒事吧?”以安息木的安靜程度,應當是沒事,隻是忍不住想更加確認。


    良沅沒立刻回,葉遲心裏不輕不重的一跳,良沅已經道:“人沒事。”


    葉遲從他話裏聽出了一點心驚,一股涼意從他脊背緩緩爬上來:“什麽叫人沒事?”


    良沅張了張口,大概覺得解釋起來頗為麻煩,後悔自己一句話挖的坑,隻好道:“說不清楚,下去就知道了。”


    葉遲也不囉嗦,心裏吊著一口七上八下的氣,一味的快步往下走,越走越快,片刻就到了階梯盡頭。


    他重又踏上平地,這平地上卻隱隱綽綽豎著頗多障礙,其後掩著一束由上而下的亮光,這光與城中長明燈死氣沉沉的冷光不同,蘊含著一種靈動的清輝,比日光稀薄輕盈,倒像是月華。


    豐都鬼域無日夜,這樣一看,鬼城之外也該是夜晚了。


    而鬼域之中又隻有一個地方能漏下天光,那就是森羅殿正中的一小方天地,也是鬼域萬千濁氣中唯一集清的地方。


    葉遲又彈出幾道靈氣照明,熒綠的光擴散開去,他這才看清那些默然佇立的遮擋物不是其他,而是一座又一座的人形石像。石像鑄有常人兩倍大小,細看形貌都是一些年紀不大的少年,有的甚至連少年都未長成,還是孩提模樣。


    石像盡皆雕刻的栩栩如生,五官紋理分毫畢現,情態雖不見喜樂卻也不盡相同,它們右手俱做托起的姿勢,掌中握著一顆白骨森森的骷髏頭骨,而骷髏空洞的眼眶黑黝黝的洞視著中間光束方向,莫名讓人背生涼意。


    聯係到良沅所言,這裏應該就是埋葬曆代鬼王的槨室,而這些石像描繪的也都是鬼族曆任鬼王,而鬼王活不過二十也得以佐證,這些石像中,恐怕最大的都不會超過十八。


    而二十歲,對現世而言都是尚幼的年紀,何況是大成後能享有漫長歲月的修仙之人,這點歲月何足掛齒,卻是重陰之體的一生光陰。


    譬如浮遊,朝生暮死,壽數如此。


    良沅道:“殷初就在中間。”


    葉遲不再多看,謹慎的邁步往前,腳剛踏入就覺出不對,餘光輕輕一瞥,赫然發現原本還直麵中間的骷髏頭骨竟然朝著他轉了過來,空無一物的眼眶中似乎燃著詭秘的火光,不懷好意的直直盯在了葉遲身上。然而他一側頭,卻又發現那些頭骨依然麵朝著中間,眼眶中隻是黑洞洞的,根本沒有什麽火光,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錯覺。


    “良……”葉遲回頭,卻發現良沅已不知所蹤。


    他心思千轉,麵沉似水的退回原處,不再貿然行事。


    良沅已經給他破了前兩關,這一關隻能靠他自己了。


    靈氣的小火焰漸漸燒盡,周圍又暗了下來,葉遲又彈出兩叢光團,這次卻是從外側石壁摸索而過。石壁之上都刻有形製吊詭的壁畫,偶有連成一段故事的,大概講的是鬼王與百鬼同行的場麵,而在他們對麵,是無盡的幽冥地火,以及火光中浴火啼鳴的巨大金烏。不知是不是葉遲的錯覺,或是因為是鬼族的視角刻畫,金烏眼中鮮紅嗜血,邪異得讓人心驚。


    除了這一段,還有一些鬼王攜百鬼與其他人戰鬥的繪畫,而那些人都穿著華貴卻長著一張惡鬼的臉,猙獰處比惡鬼還要形貌可憎。葉遲輕笑,心道:“這是赤|裸|裸的抹黑,留下這些壁畫心胸未免太窄。”


    葉遲一路走一路看,忽然看到點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根高抵九天的柱子,柱子之上縛著一個形容狼狽的少年,他周身赤|裸,被鏈條騰空固定在柱子之上,頭發混著血水蜿蜒著蓋了他半身,不停有血從他身上滴滴答答的落下,很快在他腳下匯成了一大片。


    他的頭歪在一側,不知是昏死過去或者幹脆死了,而在血水流經的地方,有一大群衣著華貴的惡鬼伏在地麵垂涎的看著他,最後那群惡鬼終於受不住誘惑撲過去,淹沒了那個瘦弱的身影。


    畫像到此戛然而止,葉遲猛然回神,手心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神色幾番變化,沉著氣繼續往前摸去,壁畫又恢複成了不一而足的爭鬥場景,除此之外再無別樣。


    地下空間不大不小,葉遲沿著石壁一路徑走,很快又回到了石階之旁。


    空間並非走圓,而是一個長方形,再根據所處方位一細推,儼然就是森羅殿在地下的一處倒映,隻是立了這許多鬼王石像。


    葉遲擯退腦中揮之不去的壁畫畫麵,閉眼仔細回憶森羅殿景象,地柱天光與鬼王寶座三點一線,而周圍盡皆是被天光分隔的黑暗,內裏潛藏鬼卒,情形詭秘不辨。


    葉遲又繞著地柱走了一圈,想到之前開密道的上中下三尺之地,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在柱身上輕叩三下,沒想到瞎貓碰到死耗子,底下石麵悄無聲息的往上凸了一小塊。


    葉遲立刻蹲下身細看,發現凸石與底下石麵並不是合縫的,而是有一道幾不可見的罅隙,葉遲謹慎的伸手過去,輕輕一按,發現按不動,拉了拉,也沒反應。


    他抱著鬼娃娃換了個蹲姿,遲疑一陣,輕輕往右一轉,居然動了寸許。


    而就這寸許,室中“喀拉拉”數聲輕響,滿室石像竟然緩緩移動起來。葉遲瞬間回頭,手中彈出數道靈氣飛至各處,目不暇接的看著近百座石像分次八方移位,片刻之後,石像才全部靜止下來。


    葉遲輕笑一聲:“原來如此。”


    手中稍停,眼睛盯著其中一座座默然佇立的石像,手指微微用力,又輕巧的往左撥動凸石。隨著凸石的轉動,石像果然又往八方動起來,這次速度卻要快上許多,幾個彈指間就變換成了另一種站位。


    葉遲眼中映著悠悠熒光,沉思一瞬,不再遲疑,手指飛快的撥著凸石左右旋位,石像走勢飛快,眼花繚亂的轉動一通,最後停下之時,卻是分左右側立,而中間有一道細長的通道,直往天光而去。


    凸石又兀自悄無聲息的沒入底下石麵中,葉遲站起身,迎麵看著那些側立相對的石像,終於抬腳,毅然踏上了那條狹窄的細道。


    細道兩旁是沉默的一座座石像,手中的骷髏頭骨眼眶空洞,默然的朝著細道的方向,像是來自地獄的使者,迎接亡靈而歸。


    葉遲一步步緩緩行過細道,細道窄得僅容一人,他隻要稍微側一側身,就能碰到旁邊伺立的石像。而他稍微側一側目,與他四目而對的就是骷髏空洞的眼窩。


    可奇怪的,身處這種詭譎的場景中葉遲並不感到害怕,因為路的盡頭有一人在等他。


    他要帶他出去,隨便去哪裏都好,就像殷玄弋說的,天大地大,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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