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前村(三)


    那娃娃兩尺來長,穿一豔紅的小肚兜,露在外麵的小胳膊小腿跟削了皮的蓮藕似的,白嫩白嫩的。它臉上貼了張紙條,飄來蕩去的蓋住了眉眼,長相就看不真切,雖然是個男娃娃,頭上幾根雜毛卻紮成了兩個小辮,軟趴趴的耷拉著,跟不高興似的,像對妖怪耳朵。


    它伸了半天手,見葉遲遲遲不來抱它,嘴裏“咿呀咿呀”亂叫,紆尊降貴的往葉遲腳邊爬去。


    葉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它兩手一收摟住了一條腿,小娃娃吭哧吭哧順著他的腿就往他身上爬,功夫十分到家,不一會就爬到了半山腰,還待再上,就被葉遲拎著脖子提了起來。


    在它剛碰到葉遲的時候葉遲就感覺一股寒氣直接從小腿竄上來,冷得他一哆嗦,由此可以斷定這娃娃絕對不是人。


    至於它是個什麽東西,葉遲反正看不出來。


    小娃娃被葉遲拎起來的時候身子晃蕩了兩下,它似乎高興壞了,覺得這是一項好玩的遊戲,“咯咯”笑著自己甩起小胳膊小腿,把葉遲的手臂當成秋千架,晃悠悠蕩起了秋千。


    葉遲一看它如此缺心眼,也顧不上怕它,見它臉上的紙條十分礙事,抬手就給揭了。


    他本以為紙條後會是一張恐怖乖張的臉,沒想到卻是彎彎眉眼好不可愛。小娃娃兩隻眼睛笑成了兩道月牙小縫,眼上兩條淺淡的眉毛,短短的,頭粗尾細,像兩尾太極陰陽魚。肉嘟嘟的小臉蛋兒水潤飽滿,粉嫩的小嘴巴微微張開,“依依呀呀”的像個學語小兒。


    這麽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如果它正經是個小人,誰見了都會歡喜,可惜它不僅不是人,還愛扮鬼嚇人。


    葉遲暗歎可惜,借著月光把撕下的紙張放到眼前端詳。那紙不知道什麽材質做成,在月色下隱隱顯出一點熒光,上麵用朱砂勾勒的奇怪紋路更是光華流轉,生動有如活物。葉遲看那紋路十分眼熟,經過再三辨認,終於確定那並不是道家寫的符咒,而是畫了一隻頭尾相抵的上古飛廉,葉遲有幸在博物館的某件漆器上見過它的形貌。


    飛廉為凶星,主孤獨,克六親。


    葉遲再看向手裏還在嬉鬧的娃娃,吃不準他是善是惡,是好是壞,他剛想把紙條再貼回去,紙張上忽然就冒出一團幽藍的冷光,隻一瞬就化了個幹幹淨淨,連灰都沒留下。


    葉遲一愣,深怕自己作死捅了個簍子,還沒來得及細想,通往村前那條路的盡頭突然傳來一深一淺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


    腳步聲理應不大,葉遲卻聽的分明,他下意識就把娃娃抱回了手裏,全身都戒備了起來。


    這次來的恐怕不是別人,該是那吃人的鬼了。


    腳步聲一直在持續,不一會,盡頭處就出現了兩個一高一低的身影,他們慢慢往村口這邊行來,步伐僵硬怪異,似乎是腿腳不便,走得十分緩慢。


    等再走近些,借著霜白的月光,葉遲看到那兩人赫然正是王寡婦跟她的兒子八兒。


    葉遲微有些詫異,他不動聲色的把小娃娃的腦袋帶進懷裏,往後退了半步,還沒開口王寡婦已經停了下來,八兒卻兀自向前,被王寡婦拉了一下。


    葉遲明顯看到八兒的腦袋一下歪倒,折成了一個詭異的弧度。


    他飛快的眨了眨眼睛,心裏隱隱感覺抓到了什麽,目前看來那鬼竟不是王寡婦的丈夫,卻是她兒子八兒。而八兒神情癡傻動作緩慢不是被鬼所嚇,而是被製成了僵屍,已無法擁有常人的反應。


    隻是他很不明白,王寡婦為什麽要把自己兒子製成僵屍?死的不是她丈夫嗎?


    王寡婦沒有理會八兒歪了的腦袋,似乎對葉遲抱有極大的遺憾,她蒼老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孱弱,對葉遲道,“你不該管這閑事,更不該半夜出門。”


    葉遲又退一步,臉上卻未見慌張,“是你說冤有頭債有主,我跟你無冤無仇,你難不成也要殺我?”


    王寡婦不語,葉遲故意道,“虎毒還不食子,你為了複仇竟然把自己兒子製成僵屍——”葉遲還沒說完,王寡婦突然淒厲的爆喝一聲,“住口!”


    她渾濁的眼睛凶狠的盯住了葉遲,忽然就放開了握緊八兒的手。而八兒束縛一除,循著生人的氣息就往葉遲的方向緩步移來,他神情依然癡呆,望著葉遲口中竟然緩緩流出了涎液。再過得一會,似乎是再也受不住誘惑,腿腳僵直著就往葉遲撲了過去。葉遲早有防備,他抱緊懷裏的小娃娃,轉身拔腿就跑。


    他今晚被追的兩度逃竄,心裏很苦,然而懷裏的娃娃卻十分得趣,兀自“咯咯”笑個不停,而他身後一深一淺的腳步聲也如影隨形的一直跟著,怎樣都甩不脫。


    “你倒是心大,也不怕死。”他借著月光往既定的方位跑去,還不忘訓斥懷裏的小鬼,“剛才扮鬼嚇我,倒也嚇嚇後麵那隻鬼啊,隻知道玩!”


    葉遲又拐了兩個彎,前麵出現了一處獨戶的門庭,陰森冷落,正是他白天都沒敢進的義莊,這時候他卻引著那鬼來了這裏。


    如果義莊裏停放的兩人是慘死鬼手,必然心懷怨恨,能起屍自然最好,就算不能他還有個新鮮出爐的後招。


    葉遲猛的踹開義莊的大門,庭院空間很大,裏麵往內停靠著幾具尚未下葬的棺材,葉遲忍住恐懼在每一具棺材上都扣了扣,口中念念有詞,“起來,仇人來了。”然而他等了一會,棺材裏什麽動靜都沒有,原來起屍也不是隨便就能起的。


    他當機立斷放棄了這個辦法,趁著王寡婦跟八兒還沒進來又回去把義莊的大門掩上,也不管小娃娃願不願意,直接把它扔在門口,不容置喙的吩咐道,“堵好門。”想了想覺得語氣太生硬,伸手胡擼了兩把它的小辮子,“我帶你蕩秋千。”


    小娃娃“咯咯”笑了一聲,猛地又變成了一顆猙獰的大鬼頭,把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葉遲拍拍它的獠牙,誇獎它,“真棒!”他快步跑回院中空地,把藏在衣服裏的一團紅線拿出來,就地排兵布陣起來。


    外麵安靜了有一會,葉遲也吃不準他們敢不敢進來,隻快速的用紅線在地麵勾勒出了一個怪異的圖案,等他把圖案全部排完,正是他從王寡婦手心看到的那個,隻是現在被他畫滿了整個空地!


    從剛才王寡婦用手拉住八兒製止他的行動來看,這個圖案想必是能禦鬼而非招鬼。王寡婦用血畫成,也不知道紅線有沒有用,姑且試一試。


    葉遲把多餘的紅線揣回懷裏,對門口的鬼頭招招手,“過來。”鬼頭果然“咯咯”一笑,往他一撲,又縮小成了一個娃娃,被葉遲一把撈住,義莊大門也同時被人從外麵撞開,八兒步履不穩的跌爬著進了來。


    他蹣跚著在門口走了兩步,聞著葉遲的味道,終於還是往他走來。葉遲心裏也沒底,他死死盯著地麵的圖案,緊張的看著八兒往正中間走。


    他默默的計算著步數,而就在八兒將要一腳踩上圖形正中間的時候,不知什麽時候跟上來的王寡婦猛地發出了一聲長嚎,幾乎震痛了葉遲的耳朵,而八兒也一並停下了動作,定在了原地。


    葉遲幾乎已經是堵上性命放手一搏,不容有失,他腦袋緊張過了頭,忽然也大喊一聲,“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正是道教的九字真言,反正死馬當活馬醫,管不管用用了再說!


    然而他話音震震餘音不絕,就是沒起絲毫反應,簡直是豈有此理!


    他想:還是跑吧!


    葉遲剛打算翻牆逃跑,空中猛地亮了亮,一道驚雷突然從天而降,正正劈在圖案正中央,堪堪貼著八兒的麵門直插|入地。也不知道那是什麽玩意,一時氣息激蕩往四周掃射而出,八兒首當其衝,被一下震飛了出去。


    “成功了?”葉遲驚愕之餘也被震得往後跌去,卻被一雙手輕輕扶住了肩膀,來人穩穩的托住了他的身體。


    葉遲在兵荒馬亂中聞到了一股淡雅的木香氣,他驚疑的往後看去,首先入眼的是一襲白衣,白衣上暗銀浮動,滾了雅致的紋路,暗紋時隱時現,看起來甚是好看。


    他再抬頭,這次看到的卻是一張清俊的冷臉,臉是好臉,斜眉高飛,鳳眼微挑,頭頂用玉簪子四平八穩的束了個發髻,其餘黑發係數垂落身後,潑墨一般披了滿身,十分賞心悅目。


    葉遲見他隱在外袍中的腰封上用絲線繡了太極紋飾,背後背著兩把寶劍,一把隻餘了劍鞘並不見劍。他回頭一看,此時氣息已平,那道從天而降的驚雷現出了真身,正是那一把不見了劍身的寶劍。


    葉遲:“……”他又自作多情了!還以為自己天賦驚人召喚出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他暗歎一聲可惜,心中也基本肯定了來人的身份,這人定然是從無界山請來的高人。也顧不上傷感,他立刻像見到了親人,感恩戴德的一把就抱住高人,聲淚俱下道,“大仙,救命哇!有鬼!”鬼字打飄,飄的恰到好處,殷玄弋本想佛開他的手也頓了頓,但還是把葉遲給剝了下去。


    他把假意哭哭啼啼的葉遲拂到一邊,清冷的眼光帶過他懷裏的娃娃,才看向跟著葉遲而來的王寡婦跟八兒。王寡婦束手站在那裏,八兒身體倒飛著嵌入了牆壁,卻也跟被掐住了脖子一般,不敢妄動。


    殷玄弋問道,“為何傷人性命。”語聲泠泠,十分淡漠。


    葉遲收了假哭,看向王寡婦。


    隻見王寡婦恍惚是無奈的笑了笑,她突然拂落袍襟,對著殷玄弋跪拜而下,額頭觸及地麵,行了個大禮。殷玄弋眉目微動,卻不動作。王寡婦道,“老嫗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隻是小兒無辜,為我所累,還望少俠能放他一馬,留小兒魂魄齊全,少俠大恩大德,小兒必將永世感念。”


    殷玄弋巋然不動,還是那一問,“為何傷人性命。”


    王寡婦伏在地上,卻是不答。


    葉遲心中早有疑惑,而且聽她的意思似乎另有隱情,他幹脆道,“你有什麽冤屈苦衷大可說出來,不過既然你殺了人,即便你有天大的冤情,也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你說是不是,大仙兒!”兒字又飄了飄,飄得大仙十分不自在。


    殷玄弋淡淡掃他一眼,葉遲厚顏無恥的衝他眨眨眼睛,本意是狗腿,隻是他眼帶桃花,這一眨看在殷玄弋眼裏就顯得輕浮。不過輕浮跟狗腿不分高下,都是不入流。


    王寡婦這才抬起頭來,她聲音羸弱卻不卑不亢,“老嫗已手刃仇人,不覺得冤屈。也罷,如若這位小公子有興趣,說與你聽也無妨。”


    她這態度也是十八般樣式,之前恨不能弄死他,現在倒稱呼起小公子來,葉遲微微一笑,忙說,“還請起來說話,你這樣折煞我也!”


    王寡婦依言站起了身,她拉過八兒的手,開始慢慢道來,“這事說來也沒什麽稀奇。老嫗祖籍樊溪,嫁到此地。拙夫打獵為生,獵物一直是賣給東頭張屠戶家裏,由於時有所獲,一家三口日子還算好過。之間交易都教人滿意,兩家就互有來往,後來張屠戶的兒子要娶媳婦,說銀錢緊張,之後的幾次獵物賬款就賒欠著。我們也不急那一時半會,多年交情,能幫襯就幫襯著。可不久……拙夫失足死在了山裏。”


    王寡婦長歇了一口氣,又說,“我們急需銀錢安葬他,八兒就去問張屠戶要賬,催了幾次都多番推脫,不過是欺我們孤兒寡母罷了。後來不得已才說了個日子,幾日之後八兒去取錢,豈料那黑心之人為了賴賬竟將我兒大卸八塊——”她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渾身哆嗦起來,一瞬間激起的恨意竟凜冽化形,那柄插|入地麵的寶劍拔地而起,寒光一刹迫人,王寡婦卻很快安靜下來,那劍似有察覺,寒光淡去,自主歸了殷玄弋背後劍鞘內,不再動彈。


    王寡婦哆嗦著手去解了八兒的領子,遮擋到下巴的衣領被除去,脖子上一圈恐怖的傷痕暴露出來。傷口用紅線細密的縫了起來,針腳幹淨利落,但看著卻更加恐怖。王寡婦解了八兒的衣領還要去解他袖子,葉遲趕忙說,“不用看了。就算我信你說的都是真話,那張屠戶死便死了,但為何又要害旁人?”


    王寡婦一時沒接話,她又細致的給八兒掩好衣襟領口,知道在劫難逃,才幽幽道,“我兒大卸八塊而死,死的淒慘,他生前也是個平和的人,怎奈沒得好死,留在世間的冤魂就一天比一天凶煞……我看著他如此又能有什麽辦法,我舍不得他死,又不忍他這樣‘活’著——少俠!”她突然又一下跪在了地上,“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兒吧!你一定有辦法救他的!鬼成了煞是無法轉生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魂飛魄散啊!我求求你,不管什麽代價我都可以代他,隻求你救救他!”


    殷玄弋麵色涼薄,唇線繃得筆直,“我沒有辦法。”


    聽到他這話,王寡婦仿佛一下子失了魂,癱倒在了地上,她突然引頸悲鳴,“蒼天啊!我造了什麽孽,你要這樣對我!”


    葉遲被她喊的也悲從中來,他一個五講四美正經的國之棟梁,到底是造了什麽孽,要來這裏強製進行體魄改造!


    他剛悲了個開頭,忽覺指尖一痛,低頭一看,小娃娃不知什麽時候抱住了他的一條胳膊,張著一張小嘴巴,“啊嗚”一口就咬住了他一根手指。葉遲感覺有鋒利的東西刺破了他指尖的皮膚,不是很疼,有點麻。


    高冷的係統音適時響起。


    【獲得靈寵:鬼娃娃·玄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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