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從小就接受暗衛的訓練,顏嫿雖有個燦爛瑰麗的代號——嫣桃,扮相也是人如其名的豔若桃李,但秉性卻十分孤冷。龍清曜可以感受到她心中的戒備,就同自己對她的芥蒂一樣。


    哪個主人會和暗衛交心呢?而暗衛,早已在一次次黑暗(殘)酷的訓練中,消磨了初心,剩下的,唯有她寫在白紙上,那抹蒼涼孤寂的——“魂”。


    “你會拚死護我嗎?”


    “嗯。”


    “為何呢?舅父究竟用什麽要挾你這般賣命?”龍清曜還是感到好奇。


    “……殿下還是不要知曉吧。”顏嫿看了龍清曜一眼,幽冷的眼眸氤氳著濛濛霜霧:“殿下在朝中,能依靠的便是國舅了,何必為了一件兵器,攪擾最後的餘溫呢。”


    龍清曜的心仿佛被揉了一下,覺得顏嫿雖似冰霧般寒涼淡漠,卻有種沁人心扉的力量,他正想說些慰藉的話,卻見她走到琉璃屏風前,染著蔻丹的指尖在眉心一劃,落下一縷妖冶的火焰。


    “韓王那日暗中邀我私會,我出去一下。”顏嫿的語氣又恢複了平素的冷漠與冷靜。


    龍清曜望著她,想在她臉上尋跡幾分委屈和苦楚,可那絕美的容顏宛若一張精致的麵具,就連結冰的眼眸,都在火焰的渲染下,愈加嫵媚濃(情)起來。


    她同韓王私會了幾次,收集到韓王結(黨)營.私,企圖謀反的證據。韓王被流放那日,他坐在高台飲酒,她第一次沒有侍立在他身後,而是憑欄遠眺,目送那行蕭索的人影遠去,灑下一杯殘酒。


    “你怕不怕,鳥盡弓藏?”龍清曜走到她身邊,凝視著她的眼,冰瑩的晶石上倒影著皇城的漫漫塵煙。


    “殿下也覺得,弓隻在射箭的時候才有用嗎?”顏嫿背轉過身,三千青絲似墨蝶般在風中飛舞,找尋棲息之地。


    龍清曜被問得啞然,不過心情總是比思緒更快一步,他伸手撫上她瘦削的肩:“我這麽問,是因為、心疼。”


    顏嫿纖細的身體一僵,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這久違的溫暖,雖不足以讓她眼中的冰霜消融,卻也讓她唇畔牽起半彎輕淺的漣漪。


    萬千紅顏,不及你淺笑如煙——


    “刀劍回鞘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你平安了。”顏嫿抬起手遮擋陽光,從指間的縫隙悄看龍清曜:“我們也不用這般荊棘纏繞、咫尺天涯。”


    不知是灼灼的陽光,還是灩灩的目光,微醺的感覺讓龍清曜隻想攜著她的手,闔目睡去,在幻夢中徜徉迷離。


    可他回過神時,她已站回他身後,想是看到了遠處的什麽暗信,那縷火焰又在她眉間燃燒了:“殿下,韓王流放南.疆,陛下心緒定然不佳,你飲了半醉過去,父子倆正好敞開心扉聊一聊。”


    龍清曜的手指劃過闌幹旁的花草,將一星清露拈上顏嫿的眉心。


    “謝過殿下,隻是、烙在命裏的火,怕是熄不了了……”


    自那次後,兩人不再越“天涯”一步,確切地說,是顏嫿再次被藤蔓荊棘所禁錮,履行著暗衛的任務與冷酷。


    時間久了,龍清曜憶起那一幕時都覺得恍惚,那場短暫的交心,是她於暗衛噩夢中,瞬間的清醒;還是自己在失意歲月中,瞬間的幻夢?


    他成為太子的第四個年頭,陪他走過漫長黑暗的她,好似一把即將回鞘的劍,鋒芒中滿是疲倦。


    “把她換了吧,過幾日到舅父府上,挑個新的。兵器用長了雖稱手,但弱點全都被對手知曉了。”


    “殿下準備換劍了。”


    “是啊,你也累了,不是嗎?”龍清曜佯裝淡漠,想激她卸下麵具,看看她內心是否藏著情意。誰知話音方落,他便覺眼前一黑,再次醒來時,周身竟被繩索捆得動彈不得,喉嚨更是一陣如焦如灼的疼痛,顏嫿也以相同的待遇倒在一旁。


    鋒利的匕首橫上他的喉頭,玩味似地輕劃著,看來是一場精心的算計,知道顏嫿的武藝,便陰損地用了暗毒。


    “唔、唔……”顏嫿在旁邊掙紮著,發出含糊的聲音。


    “美人兒不用害怕,以後跟著我們主人,不是也一樣效力嗎。我們主人可比他憐香惜玉多了,而且還不會喜新厭舊。”蒙麵人瞥了龍清曜一眼。


    龍清曜的心直往下沉,自己才說一半的玩話,竟成了刺客離間的利器。


    “可以、讓我和他……最後說句話麽?”顏嫿啞著嗓子,一雙秀眸宛若燃著火焰的冰燈,凝著刺客的眼睛,那讓人無法拒絕的冶麗幽柔。


    刺客似被攝住心魄般,竟默許她朝龍清曜的身邊.爬去。龍清曜覺得自己的意識要在劇毒的灼痛中渙散了,顏嫿的聲音仿佛從天邊飄來,似一縷涼風,喚起了他心中的一絲清明。


    “其實我……一直都很欽慕殿下。”顏嫿吃力地說完,竟朝龍清曜身上一撲,(吻)上了他的唇。


    微涼的唇瓣,宛若被雨水打濕的桃花,龍清曜思緒漸明,還不及有什麽感觸,卻發現她正焦急地把什麽東西往自己嘴裏送。四目交織間,他恍然明了,原來她的舌下藏著解藥。


    “這位哥哥,我們都是暗衛,深知天懸地隔的痛苦,能不能讓我、執著他的手上路。我聽說,執手赴黃泉的人,來世便能夠再相遇……”


    她哀哀相求,眉心的火焰燃燒著,宛若一顆詭豔(妖)嬈的星。龍清曜的意識在解藥的作用下已經大致恢複,他看著顏嫿繼續扮癡情的苦戲,心越揪越緊。


    刺客猶豫了一會兒,終敵不過顏嫿淒絕的眼神,用匕首劃斷她腕上的繩索,然而,顏嫿沒有去握龍清曜的手,而是一個翻身,用繩索勒住了刺客的脖頸。


    “對不起……”顏嫿沒有再加重力道,但刺客自知任務失敗,欲咬舌自盡。


    顏嫿慌忙將手絹塞進刺客口中:“求殿下,恕他一命吧。”


    “我不要做暗衛了,再也不要了!”顏嫿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心緒,將臉埋進膝蓋裏沉沉地哭泣。


    “嗯,不做了,以後就安心做我的嫿兒吧。”龍清曜輕哄著,將她擁進懷裏。


    “真的可以安心麽?”許久,顏嫿才緩緩抬起淚眼:“暗衛的陰影會永遠糾纏在我們之間……”


    不待龍清曜思量出勸慰的話,顏嫿已經將柔荑縮進他的掌心:“可是餘生的歲月,除了你,我不想給別人。”


    *


    半年後,龍清曜登基為帝,顏嫿成了地位僅次於皇後的嫿妃,但其它嬪姬介於她的過去,並不願同她來往,甚至冷言冷語、目光鄙夷。


    “不高興嗎?”龍清曜在她耳畔輕語,望天的顏嫿才回過神來。


    “怎麽會呢。”顏嫿輕柔一笑:“我是和你度餘生,又不是和她們。”


    “隻要阿曜看著我,我就覺得很安心,也覺得自己……很幹淨。”


    龍清曜的心仿佛被綿綿情絲纏繞著,溫柔的牽痛:“嫿兒不會孤立無援的,我已經讓舅父派人去找你的家人了。”


    顏嫿聞言,竟顫抖了一下,柔荑緊攥著龍清曜的手,生怕失去一般:“謝謝阿曜,隻是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一顆雨點落在眉心,濺起破碎的冰瑩。


    讓龍清曜意外的是,顏嫿的出身並不算低,她父親曾任知府,可惜英年早逝,家中還剩母親和姐姐。母女二人得知顏嫿的消息,即刻進宮認親。


    顏夫人拭著眼淚,斷斷續續地說著十幾年前顏嫿在燈節走失,自己和大女兒苦苦尋找,傷心欲絕的往事,姐姐顏嬋也跟著嚶嚶啜泣。不知是不是多年暗衛歲月養成的淡漠,顏嫿絕美的麵龐蒙上了一層陰影,卻沒有眼淚,反而將目光越過麵前的母親和姐姐,望向天邊的陰雲。


    “妹妹一定是埋怨我和母親沒有找到她,讓她受了苦。今後我想陪在她身邊,好好照顧她……”顏嬋鶯聲楚楚,淚水滑過皎月般的臉頰,若海棠凝雨。


    龍清曜特意恩準顏夫人和顏嬋留在顏嫿的寢宮,彌補她這些年所欠缺的親情。顏嫿向他道謝,執著他的手卻攥得更緊了,她的柔荑素來都是涼的,這次更似沁雪一般,隱隱的寒。


    “放心,我們永遠陪著你,再不會分開了。”顏嬋看出顏嫿的擔憂,握住她另一隻手,笑得美麗溫婉。


    顏嫿下意識地抬手遮擋陽光,可顏嬋的手沒有鬆開,她隻能側頭避進自己衣袖的暗影裏,絳紫色的薄紗下,她想起做暗衛時見的殷紅鮮血,掙紮著甩開顏嬋的手。


    “嫿兒,你別這麽對姐姐,求你了……”顏嬋委屈地抽噎著,淚眼朦朧地看向龍清曜。


    龍清曜溫言安慰了顏嬋一番,再抬頭時,顏嫿已經不見了。


    “嫿妃娘娘,又去高台望天了。”


    龍清曜歎了口氣,想去高台找顏嫿,卻被顏嬋輕輕喊住:“皇上,嫿兒方才也是一時失禮,心裏定有些羞慚,還是先讓她靜一靜吧。”


    顏嬋擦幹眼淚,給龍清曜倒了一盞香茗,體貼地為他揉著太陽穴,緩緩清音,說著自己的故事。


    父親早逝之後,妹妹又走失了,隻剩下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十五歲那年,她和一個官宦子弟定了親,怎料天有不測風雲,未婚夫婿染病而亡,雖未成親,但她還是為他守了三年節。而後母親也抱恙在身,她擔心自己出嫁後母親寂寞寡歡,便一直陪在身側,不再起嫁人之意……


    顏嬋的淚珠落在龍清曜的手背上,他很是動容,抬頭看著與顏嫿有幾分相似的臉龐,疼惜之意漸起。如果說顏嫿是被迫染上血色的曼珠沙華,那顏嬋便是亭亭獨立的月色芙蕖,他感動更兼欽佩。


    顏嬋秉性溫雅,人緣比顏嫿好上許多,最主要是沒有做暗衛的前.科,嬪姬們更願意和她打交道,就連國舅也縷縷提起:“顏嫿自小就受暗衛的訓練,心機城府不可不防,還是顏嬋單純些,才貌也不比顏嫿差,你今後還是多寵信她吧。”


    “嫿兒,我打算封顏嬋為妃,就叫‘顏妃’,如何?”龍清曜握著顏嫿的手,顏嫿的手微微一縮,但沒有縮回。


    “不要用顏字,稱為‘嬋妃’,或者皇上另賜一個字,總之,不要用顏字。”


    “哦、好。”龍清曜很是不解,指尖輕撫顏嫿眉間的褶皺,那星火焰分明早已熄滅,他卻感受到一縷虛妄的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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