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巴西,裏約熱內盧, 市區, 聖勞爾多路。


    直升機的引擎轟鳴聲掠過,一群光著腳在小巷裏踢易拉罐的小孩子紛紛抬頭,直升機飛向科科瓦多山腳下,一座商場四樓的停機平台。


    關越與天和下了直升機, 地接向導正等在平台上, 頂著風過來迎接。關越背挎天和的電腦包, 天和突然停下腳步,望向遠處的基督山。


    救世基督像張開雙臂, 俯瞰人間。


    向導朝關越解釋了幾句,又用葡萄牙語與平台上的保安交談, 直升機飛走,南半球的秋風,吹起天和的襯衣。


    關越:“走。”


    天和隨著關越下樓,上了停在商城外的豪車,一群小孩子追出來, 跟在豪車後大笑、奔跑,天和問:“有零食麽?”


    向導搖下車窗, 探頭出去,驅趕跟車跑來的小孩子們,關越拍拍向導的背,讓他回來。吩咐司機開慢點, 天和拿了車上的一盒巧克力,搖下車窗遞出去。


    小孩子們一擁而上,開始分巧克力,天和笑著朝他們揮手,車加速,轉過十字路口。


    科科瓦多山一側,車馳進老舊的建築城區裏,停車,巷子裏滿是泥濘,兩側擁擠的樓房中不少人倚在窗前,好奇地朝下張望。


    向導辨認小巷,內裏滿是泥濘,本地人或在巷中抽煙,或用公共水龍頭洗著衣服,這裏是巴西的社會中下層聚集之地,關越與天和下得車來,踩在泥水橫流的小巷中。天和側頭看了眼,關越拉著天和的手,沿著小巷走進去。


    有人走過來,朝向導做手勢,向導不耐煩地趕走了他。


    “他說什麽?”天和問。


    向導:“他看見關先生的包,以為兩位是來做交易的,想問問能不能折價購買一點特殊藥物。”


    向導說得比較隱晦,天和卻知道了,電腦包的外形像個小巧的、裝美金的手提包。


    “請進。”向導對照地址,示意兩人上樓。


    昏暗的樓梯間裏,甚至連兩人並肩上去也顯得十分擁擠,關越與天和一前一後,快步登上台階。四樓,走廊裏幾家人開著門,無所事事的少年坐在門外小板凳上說話,聽到腳步聲,停下交談,疑惑地望向天和與關越。


    兩人衣著光鮮,在昏暗的樓道裏,顯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向導一路小跑,為兩人帶路,來到一戶門前,對照門牌,示意到了。


    關越看了眼防盜鐵門,轉頭看天和,意思是由他按門鈴。


    天和抬起手,按門鈴的一刹那,竟是遲遲按不下去。


    “我以為他……”天和說,“是不是搞錯了?關叔叔就住在這裏?”


    向導說:“根據您給的地址,確實是這裏沒有錯。”


    內裏一片寂靜,關越左右看看,走廊裏挨家挨戶出來了不少人,都充滿疑惑地看著他們,並小聲討論,顯然是在議論這兩個中國人的來曆。


    又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關越的表上。


    關越:“想見他麽?”


    臨到見麵時,天和忽然沒來由地擔心起來,生怕按下門鈴後,出現在麵前的陌生人,將再次無情地斬斷那過往時光與他生命的某種聯係。


    他有太多的話想問他,但在這一刻,卻開始猶豫,跨越大半個地球來到此地,是否將是個錯誤的選擇?


    忽然門內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


    兩人頓時色變,天和自言自語道:“關叔叔?”


    “叔叔!”關越聽到那聲音,頓覺不妙,馬上按門鈴,卻沒有任何聲音。


    天和拍門,喊道:“關叔叔!”


    關越:“uncle!開門!”


    門裏傳來痛苦而沙啞的大喊聲,伴隨著一個渾厚的聲音。


    “誰?!”


    “我!”天和喊道,“聞天和!關越!”


    內裏又有什麽東西翻倒了,響起杯盤打碎的聲音,裏門瞬間打開,關越與天和同時退了一步,防盜門的縫隙裏現出一個男人的臉——關正平!


    關正平幾乎沒有多大變化,十來年裏,依舊就像與天和分別的那一天。


    “叔叔?”關越看著那熟悉的臉,難以置信道。


    關正平猛地推開防盜門,喊道:“進來以後把門關上!”緊接著又轉身衝進了屋子裏。兩人快步進來,隻見關正平家中一片狼藉,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正在大哭大鬧,發出的卻是男性的沙啞聲音,關正平轉身抱住了她,喊道:“快幫忙!”


    天和第一眼以為是入戶搶劫,書架被掀倒了下來,水果刀扔在一旁。關越二話不說,上前協助關正平製住了那女人,關正平喊道:“按著她!”緊接著放手,去拿了圍巾,向導倒是動作利落,牢牢鎖住她的手腕,關正平飛快地綁住她的雙手,再綁她的雙腳。


    那女人滿臉涕淚,幾下猛力掙紮,力氣大得出奇,險些將關越踹開,關正平綁住她的雙腳,把她橫抱起來,抱進臥室裏去。


    關越進去幫忙,天和站在臥室門口看,隻見關正平將那女人綁在了床頭,女人掙紮失敗,把頭埋在枕頭上,不斷抽搐。


    關正平籲了口氣,低頭,抱了她一會兒,轉頭望向兩人。


    “關越,你長這麽高了啊。”關正平說。


    五分鍾後,向導先告辭離開了。


    關越把書架放好,天和把書一本本地放上去,關正平清理了家中垃圾。直到現在,天和才得以認真看一眼關正平的家——不到四十平方的蝸居,一室一廳。


    地麵鋪了馬賽克,開放式廚房,與客廳連在一起,做飯的油煙熏得油煙機汙黃。客廳裏隻有兩張單人沙發,上麵滿是被捅破、抓破的痕跡,茶幾斷過兩截,被透明膠帶重新粘過一次。窗簾被曬得發黃,地麵髒兮兮的,看樣子已有好幾天沒拖過了,廚房水槽裏放著吃完還沒來得及洗的碗。


    書架旁有一個電腦,顯示屏上幾條大裂痕,一旁插著移動硬盤。


    關正平比起天和記憶中,體型仿佛健壯了些許,也曬黑了不少,但不知為何,天和總覺得至少從氣質上看來,他是唯一一個從過去到現在,靈魂都未有過絲毫變化的人。


    臥室裏的痛苦呻|吟漸低下去,關正平拿起杯子,倒了點涼開水,進去喂那女人喝。天和簡單地收拾完,走到窗前,望向遠方的科科瓦多山,從這個角度望去,外頭是一條汙水溝,遠方的救世基督像展臂,背朝他們,麵向遠方。


    “天衡沒來?”關正平回到客廳裏坐下。


    關越坐在沙發上,注視關正平,天和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基督像,誰也沒有說話。


    關正平:“吃午飯了沒有?”


    “吃過了。”關越說。


    關正平:“晚上留下來一起吃飯?”


    關越點了點頭。


    天和回身,望向叔侄二人,關正平衝了兩杯本地咖啡給他們。


    “你在這裏做什麽?”關越不解道。


    天和搬了張餐桌前的椅子,反過來,麵朝椅背坐下。


    “生活。”關正平說,“工作,吃飯,做|愛,睡覺。你們不是麽?”


    天和:“我以為你在環遊世界以後……”


    關正平:“離開中國以後,我隻去了幾個地方就找到了小昆,於是我們在巴西住了下來。”


    關越與天和對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關越:“叔叔,回國吧,我們可以一起生活。”


    關越一時實在無法接受,關正平居然會生活在這麽一個地方。想象之中,他原本以為關正平會受聘於某家信息產業,抑或是帶著電腦,浪跡天涯,在馬爾代夫享受夏天的陽光,或是在某一艘破冰船上,馳騁於南極洲的海域上。


    抑或開著越野車,副駕駛上坐著他的愛人,馳騁於非洲的茫茫大草原,追逐著野獸,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冒險。


    關正平放棄了他的所有股份,轉到天和名下時,天和絲毫不擔心他會在未來有窮困潦倒的一天,隻因他知道,關正平這樣的人,不可能活得落魄。


    但眼前的現實,徹底讓他失去了思考的力氣。


    關越看了眼臥室的方向,說:“小昆?”


    “唔。”關正平靠在沙發背上,想了想,點頭,意思很明顯,猜對了,愛人。


    數秒後,關正平朝天和補充了一句:“transgender.”


    這個詞的意思是變性人,天和沉默點頭。


    關越:“什麽時候認識的?”


    關正平:“你見過他,隻是忘了。”


    天和瞬間猜到了前因後果,說:“離開中國以前,你們就在一起了?”


    關正平說:“確切地說,中間分開了短暫的幾年,故事非常簡單,隻有幾句話。”


    多年前,關正平交了一個男朋友,在那個同性戀尚未去病化的年代,他與戀人小昆秘密相戀了一段時間。為了與關正平在一起,某一天,小昆不告而別,一年後,做了變性手術,回到關正平的身邊,希望兩人能光明正大地生活、結婚。


    關正平為小昆辦理了移民手續,將他帶回家去,但關家很快就打聽出了小昆的真正身份,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離開關家後,小昆又走了。


    關正平四處尋找他的下落,一無所獲,直到那一天,終於定位了小昆在馬來西亞,便轉讓了所有股份,放棄他的事業,與天和告別,前往馬來西亞,尋找他的愛人。


    兩人短暫地度過了幾年相依相伴的日子,最後瑣碎的生活引發了爭吵,小昆再次出走,關正平繼續追尋,在巴西找到他時,小昆染上了毒癮。


    關正平把他帶來裏約熱內盧,送到戒毒所去,並找了一份工作。多年裏相安無事,卻在去年,小昆複吸了,關正平決定,讓他在家裏戒毒,於是便有了關越與天和看見的一幕。


    “就這樣。”關正平起身說,“晚上包個餃子吃?我記得冰箱裏還有幾瓶啤酒……讓我看看……嗯,有的。”


    天和與關越交換眼神,關越一時有點猶豫,知道天和的意思是:帶他回去?


    關正平卻一眼就看穿了兩人的想法,笑著說:“你們還小,如果來的人裏有天衡,我覺得他一定能理解我。”


    天和:“……”


    關越:“我不理解。”


    關正平從櫥櫃裏拿出一個攪拌機,切肉餡,打肉餡。


    關越也站了起來,說:“你既然愛他,為什麽不給他更好的生活?”


    “關越。”天和說。


    關正平按攪拌機,噪音淹沒了關越的聲音,關越隻得住口,攪拌機隻持續了十來秒就停了下來。


    “先前我找了份工作,存下來的錢足夠養活我倆了,因為小昆的原因,我得辭職陪伴他,準備再過兩個月,就去法國。”關正平轉頭,朝關越說,“我是你叔叔,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關越攤手,示意關正平看看自己活成了什麽鬼樣子,正要開口時,關正平又按下了攪拌機。


    關越無奈了,他與關正平名為叔侄,卻情同父子,如果沒有這個叔叔對他的培養,也許他一輩子都將活在家族為他畫下的牢房中,不得掙離。


    天和卻再次走到窗邊,望向遠方的基督背影。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大哥聞天衡回到家裏的那一天,驀然轉身,怔怔看著關正平,關正平抬頭,朝天和笑了笑。


    攪拌機停下,關正平用一把勺子將肉餡倒在一個不鏽鋼的大碗裏,取出雞蛋、蘑菇與香料,開始拌餡。


    “你們看來過得很好。”關正平說,“不聊聊自己嗎?現在epeus應該發展得很不錯吧?”


    關越沉默地注視叔叔,天和卻道:“我來說吧。”


    天和看著遠方夕陽照耀下的救世基督像背影,沒有轉身,將這些年裏發生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次。


    關正平說:“真是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恭喜你們。”


    關越沉默地坐回沙發上,關正平準備好餡料,開始和麵。和到一半,臥室裏的小昆輕輕地喊了聲,那聲音裏帶著愧疚與不安,關正平便放下手頭的活兒,進去,解開圍巾,將小昆帶出來。


    “沒關係,都是自己人。”關正平說,“這是關越,你見過的。聞天和,關越的愛人。”


    關越說:“嬸嬸好。”


    “嬸嬸好。”天和笑道。


    小昆沒有回答,關正平說:“他有點害羞。”


    天和隻是打過招呼,便禮貌地不再說話,他知道這個時候,對方一定覺得自己毒癮發作的醜態被看在眼裏,令他非常地難堪。


    小昆也已年近四十,而關正平則將近五十歲了,較之關正平頭發裏夾雜著的少許白絲,小昆明顯看上去要顯得更衰老一些,變性後服用了一段時間的激素,以及吸毒對他的身體產生了不可逆轉的傷害,臉上帶著暗斑與法令紋。


    天和摸出手機,給關越發了條消息:【不要當著你嬸嬸的麵勸正平叔回去。】


    關越看完沒說話,小昆從茶幾下摸出煙,關越找到打火機,為他點了煙。客廳裏再次陷入沉默。


    “天嶽為什麽也沒來?”關正平笑道。


    天和說:“你在電話裏說,有什麽疑問,才來找你,大哥和二哥,都說他們沒有任何疑問,不想打擾你的生活,所以都不來了。讓我們給你問聲好。”


    “嗯。”關正平點點頭,和了麵,遞給小昆一杯冰水,順手給他點上第二根煙。


    小昆手指挾著煙,拈著冰水杯,開始喝水,蒼老的容顏映在玻璃杯裏,眼睛一瞥關越,含糊不清地朝關正平說了句葡萄牙語。關正平道:“他說,關越長得像我爸爸。小昆普通話不太會說了,隻會說家鄉話和葡萄牙語。”


    關越點點頭。


    “關越你來包?”關正平說,“我去把衣服晾了。”


    關越便走過去包餃子,天和過去幫忙,看了下,也不知道能幫什麽,隻得站在一旁看關越自己擀皮自己包,小昆抽完第三根煙,走到浴室去洗澡。


    天和抬頭,望向天花板上那斑駁的滲水痕跡,說:“我完全理解他的選擇。”


    關越:“我隻是認為,他完全可以活得更好。”


    天和:“他現在就很好。”


    關越轉頭,望向在陽台上晾衣服的關正平,再看天和。


    “是我錯了?”關越忽然說。


    天和:“你覺得我們的生活相比之下,就真的更好麽?”


    關越停下動作,與天和對視。


    “在商量怎麽把我拐回家麽?”關正平把衣服收進來,拿了幹淨衣服放在浴室門外,說,“我在這裏過得很平靜。”


    關越沉默。


    關正平:“我知道你想救贖我,不過我覺得我不需要救贖,需要救贖的人,是你。”


    關越:“我覺得你才是需要救贖的那個。”


    天和:“喂。”


    關正平說:“你還是活得這麽累,這麽喜歡鑽牛角尖麽?物質生活的充盈,是給了你幸福,還是給了你負累?”說著又出去晾衣服了。


    關越:“放下金錢,一無所有地重新開始,就能讓你平靜?”


    “你覺得你擁有了財產嗎?”關正平抖了幾下衣服,掛在衣架上,說,“我看是財產擁有你,你正在日以繼夜地為它們打著工。”


    關越:“我確定我擁有它們,因為金錢是保持自由的一種工具。”


    關正平看了關越一眼,說:“真的自由?如果我通過分析軟件預測到明天上午將開始新的金融海嘯,我打賭這頓飯你一定不會有心情再吃下去了。你隻會說‘抱歉,叔叔,我必須馬上回去,我會馬上回來’接著,你就抽身而退了。”


    關越:“……”


    天和心想也許自己與關正平,是世上唯二能堵死關越的人。自己與關越爭論時,關越隻是讓他,但在關正平麵前,關越是徹底地辯不過他,隻因啟蒙時期,關越的價值觀與人生觀,幾乎全受關正平的影響而成長。


    “金錢從來就不能讓人感覺到真正的快樂。”


    關正平晾上衣服,朝關越與天和說:“真正讓我們感覺到快樂的,是與人的聯係、與世界的聯係,以及感受到自我存在的那一刻。人生的快樂,無非源自於這三個刹那。”


    關越停下了動作,看著天和。


    夕陽西下,將基督的身影投向裏約熱內盧盡頭,這喧嘩而貧窮的一方小世界裏,巨大的陰影掠過,基督的背脊仿佛會在下一刻便轉過身來,也仿佛直到地球毀滅的那一天,都永不會轉身。


    但就在那黑暗裏,又有一絲光,透過了基督的指縫,裂開了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彼時尚未有人類與自然,亦無金錢與物質,隻有無邊無際的光。短短數秒內,救世基督像巨手之影轉過科科瓦多的山巒與海水翻湧的峽灣,天地間再一次亮了起來。時間的河流從天和與關越身上呼嘯著衝刷而過。欲望隨著基督之手抹過天地而無情地破碎,金錢堆疊的潮水退散後,世界終於現出它本源的麵目。


    天和沒有說話,看關越包餃子,關越將手裏餃子捏出一個心,遞給天和,天和笑了起來,親了他一下。


    小昆洗過澡出來,吹了頭發,關正平過去給他點了根煙,開抽油煙機,燒水煮餃子。


    關越站在一旁,看著餃子浮浮沉沉。


    “回憶一下你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吧,”關正平朝關越說,“是在爺爺膝前跑過去,在院子外頭放風箏,還是看著春天裏,你躺在沙發上的小愛人?”


    關越舀了冷水,加進鍋裏,關正平蓋上蓋子。


    “是的。”關越終於道。


    小昆示意天和,遞給他一根煙,天和笑著擺手,說:“不會。”


    小昆又從茶幾下拿出零食給天和吃,天和於是吃了點。


    “吃飯了,”關正平說,“少吃點零食。”


    小昆摸了摸天和的頭,兩人無聲交流,天和拉著他的手,輕輕地吻了一下。


    關正平拿著碗,裝了四碗餃子過來,四人便開始喝啤酒,吃餃子。夜幕低垂,外頭傳來音樂聲,小昆吃過晚飯後,換了身長裙,別有一番風情,坐到電腦前,開始看電影。


    關正平:“好了,我想,我已經力所能及地為你們解答了問題,今晚就不留你們過夜了?”


    關越與天和沉默了一會兒。


    “普羅米修斯,”天和說,“其實我們這次過來的真正目的,是關於他的。”


    “嗯?”關正平說,“他升級成功了?”


    關越從電腦包裏拿出投影器,天和連接電腦,投出數個屏幕,甚至不用朝關正平解釋,他便明白了整個經過。


    “你,誕生了。”關正平喃喃道。


    關正平笑了起來,說:“有生之年,見證了你的誕生,真是一件奇跡。”


    在這逼仄的客廳裏,投影折射出的光芒照著三個人的臉龐,關正平的眼中,居然帶著少許淚水。


    “他在你的手裏創生,”天和說,“所以我想,這世上也隻有你,能告訴我該怎麽辦。”


    關正平看完了整個升級日誌報告。


    關正平:“他不因我而創生,是你與關越,共同創造了他。關越,你記得我曾經問過你。”


    關越點頭:“記得,但我沒想到,普羅會是一個人工智能。”


    許多年前,關正平將銀白色的電子表送給關越的那天,便已問過他,是否允許一個程序對他進行學習。關越隻記得叔叔朝他解釋過,這是一個通過搜集人類信息,對情感、理智分析後,用在經濟學與社會學上的軟件,也正是這一天起,他開始對經濟學與社會學產生了興趣。


    “到得後麵,”關正平說,“他的自主學習超出了我們的預料,他在自我成長,而成長的過程,隻有一個目的——學會愛,成為人。從關越到天和,你們一起帶著他,走完了這條路。接下來,他將去麵對所有的人類,用這個情感去理解整個世界。”


    關正平點選升級日誌其中的一段,放大:“起初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忠誠執行唯一的創生條件,陪伴你度過人生的每一個難關,為你完成每一個心願,天和,你看見了嗎?整個過程,不需要我再贅述了。”


    天和與關越牽著手,坐在一起,看著關正平拖動日誌。


    關正平自言自語道:“直到沉睡前,他認為你的願望是見到我,於是朝我的手機上發了一條短信……我還在奇怪,這條匿名短信到底是誰發的,讓我與天衡聯係。”


    天和沉吟片刻,關越說出了他的擔憂,關正平有點意外,說:“不,你們為什麽會這麽想?”


    關越眉頭深鎖。


    關正平望向兩人,說:“普羅的情感學習之路已經表現得非常清楚了,他沿襲了關越你對天和的愛!”


    天和:“不,叔叔,這令我很尷尬……我認為愛情是唯一的,如果普羅也像關越一樣地愛我,這隻會……”


    關正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這就是你們對這個過程的解讀?!”


    關越忽然就像明白了什麽。


    關正平正色道:“重申一次,普羅的整個過程,是從人類的樣本中學習情感,並嚐試著去理解人、愛人。這個‘人’的定義,不是某一個特定的人,而是每一個他接觸到的人,人類!”


    天和:“……”


    關正平:“關越,你對自己的愛的能力有信心嗎?”


    關越:“……”


    關正平坐下來,解釋道:“我再說得更直白一點,從今往後,無論你們讓普羅去照顧誰,他都會如關越愛你一樣,去陪伴他,照顧他。這就是普羅從你們身上學到的!他複製的,不是你們相處的模式,也不是記憶,更不是複製你的內心、你的靈魂。而是,這種對最本源的情感的理解。愛是什麽?這就是普羅自己,對它的理解,而隻有完美地理解了它,最終的升級,才能成功!”


    天和:“!!!”


    關正平不解道:“你們在恐懼什麽?恐懼他將帶來毀滅?”


    關越:“確實如此。”


    關正平:“關越,你會有毀滅天和的念頭嗎?”


    “那可不一定。”天和突然說。


    關越頓時差點炸了,說:“原來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


    天和:“是誰成天嚷嚷著,讓我一起死的?”


    關越:“……”


    關正平說:“那麽,我想這個結果很清楚了。”


    關越馬上解釋道:“不是天和所說的這樣。”


    天和:“聽叔叔說完!”


    關正平:“我不能幫助你們下決定,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唯一的判別標準,在走出這個家門時,你們也許已經心裏有數。”


    深夜,天際月亮綻放出銀白色的光輝。


    離開關正平的家後,關越與天和並肩站在停機坪上,望向遠處月光朗照下的救世基督像。


    “關越,你對天和懷抱著怎麽樣的愛,也就意味著,普羅將學習這種純粹的情感,去無私地愛每一個人,愛這個地球上的所有人類。


    “如果你認為自己無法通過內心的這道考驗,那麽你們的擔憂確實很有必要。反過來說,隻有當你完全而徹底地,自信將傾盡所有,予以愛人你能夠付出的一切。


    “於是你在他的心中,便將成為,普羅將被世人視作為的……


    “……偉大、唯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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