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普羅:“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為你預訂下個月的機票。”


    天和發現普羅作為助理非常合適,沒有實體,不會打擾他,對互聯網熟門熟路,除了不能替他拎包之外,連開車也沒問題,還能多個進程同時運行,一邊開車一邊查資料一邊和他閑聊。


    “明天就走。”天和說,“我得想個辦法,找到我二哥的下落。”


    普羅:“現在你是被限製出境的。”


    天和答道:“你知道那對我來說並不是問題。”


    “找到又有什麽用呢?”普羅說,“你期望他向你解釋什麽?”


    天和也不知道見了二哥的麵該說什麽,尋思道:“他總得對我有個交代吧。有結果了麽?”


    “我無法在銀行係統搜索到他的流水,”普羅說,“安保級別太高了。”


    “當然。”天和答道,“反黑客係統也不是吃素的。抵達美國再看吧,相信我,我想入侵個係統比你快多了。”他真正的目的,隻是借用一下師弟文森在紐約工作室的終端機。


    普羅:“目前隻能查到他在舊金山的入境記錄,他也許已經離開美國。很大概率不會留在舊金山等你來找,我建議你延遲行程一段時間,直到國慶節假期結束,到了那個時候,你將有不一樣的選擇。”


    “你的信用也破產了。”天和開著車,說,“上次你給我選擇的路線,半路碰上關越。建議我打馬球,又被他攪黃一次;還給我存了個關越的電話,害我在吳舜麵前下不了台……”


    “但我對他的行進軌跡預測準確地應驗了。”普羅說。


    天和:“然後我的航模也沒了!我決定以後要與你的建議反著來。”


    普羅:“你現在已經是了。”


    天和說:“你簡直就像以前的關越。”


    普羅:“也許,畢竟我獲得了他大多數時候的情緒,當然,也繼承了一定程度上他對你的愛。”


    天和聽到這話時心裏百感交集,沉默片刻,而後說:“謝謝你,普羅。如果你有實體的話,我小概率會把你當成我男朋友。”


    普羅說:“雖然我不太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但我會慢慢學習。不過我建議你認真考慮我的建議。”


    天和在會所前停下車,答道:“我會的。”繼而將車鑰匙交給經理,進了江嶽會所。穿著西服、沿途來來去去的侍應停下腳步,朝天和稍稍躬身。七月份兄長已經將股份全部轉讓給了江子蹇的父親江潮生,以聞、江兩家的良好關係,一家小小的私人會所雖然換了老板,卻仍像沒有變更過。


    江嶽會所坐擁別墅區環抱,位於青山綠水中,麵朝曲文河,秋天天氣很好,閣樓臨江而建,四麵掛著複古的紗簾。江子蹇今天在會所裏約了人,招待吳舜找來的另一個朋友,叫上天和一起吃螃蟹。


    天和拾級而上,吳舜正在欄杆前朝外眺望,朝他吹了聲口哨。天和便抬頭與他揮了揮手,笑了起來。亭閣裏坐著一名中年人,江子蹇介紹後,天和打過招呼,吳舜笑著說:“今天蹭一頓子蹇的飯吃。”


    江子蹇笑道:“這就是咱們工信部的……”


    天和忽然想起,見過這中年人,驚訝道:“王叔叔!”


    父親還在的時候,天和就見過他,但那已經是十來年前了。


    “果然還記得我。”那姓王的中年人打量天和,“你們聞家人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真是遺傳的。”


    這段往事就連江子蹇與吳舜都不知道,聞言彼此看看,都笑了起來。天和的記憶力相當好,甚至記得他叫王溯,當年在計劃生育委員會,見過兩次麵,一次是在與父親吃飯時,一次是父親去世後,前來吊唁的賓客裏。


    但天和默契地不提半句往事,隻是傷感地笑了笑,並朝吳舜遞了個感激不已的眼神。看來吳舜為了幫他,說不定還求了他父親出麵,才請到這人。


    吳舜示意天和看飯桌上,天和坐下時,發現餐盤裏放著一封邀請函。


    江子蹇笑著說:“王叔叔他們這個月底,會舉辦一場互聯網高新技術峰會,和融輝辦的那場本質上完全不一樣……”


    王溯道:“融輝已經決定與我們政府召開的峰會合辦了,我隻給他們三分鍾時間,但我給你五分鍾,你可以慢慢說,想說什麽說什麽,說個夠。”


    “謝謝。”天和低頭看邀請函,再看吳舜、王溯與江子蹇,隻能點頭重複道,“謝謝。”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王溯說:“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年輕人,未來的路還有很長,你能走到今天,已經將太多的同齡人甩在了你的身後,遭受打擊不要氣餒,爬起來再戰。”


    天和點點頭,說:“我一定會好好珍惜這個機會。”


    王溯喝了兩口茶,簡單聊了幾句就起身走了,飯也沒吃,吳舜將他送出會所去,回來後示意走了,江子蹇與天和便鬆了口氣,隨意了不少。


    “哎。”江子蹇說,“聞少爺,當官的一走,就原形畢露了,這可不好。”


    吳舜笑著說:“還有個當官的在呢。”


    三人一起大笑,天和麵對政府人員時多少有點不自在,知道江子蹇也是,但有年齡差壓著,實在沒有辦法。換了他們的父輩,想必就不會有任何拘束。


    吳舜道:“我就說他不會留下來吃飯的,江子蹇,你也可以滾了。”


    江子蹇喝了口茶,說:“我得找小凱凱吃肯德基去了,你們聊,螃蟹雖然不算太好,卻也勉強能吃,吳舜你看著天和少吃點,別回去頭疼。”


    江子蹇正與足浴新星佟凱沒羞沒臊地打得火熱,到了約定時間,跑得比兔子還快,又剩下吳舜與天和二人臨江而坐。


    “這家會所,好像是不對外開放的?”吳舜注視天和的動作,天和拆開邀請函信封,看了眼,裏麵還有一枚嘉賓別的鍍金胸針。


    “子蹇沒告訴你嗎?”天和手指拈著胸針,打開邀請函,掃了一眼。


    吳舜愕然道:“不會又是你們家的吧?”


    “現在不是了。”天和笑得不行,他的心情實在太好了,再多的錢,也比不上這封邀請函對他來得及時。


    吳舜也笑了起來,說:“這是政府舉辦的科技峰會,融輝也隻有三分鍾呢。”


    天和“嗯”了聲,抬眼看吳舜,普羅在耳機裏道:“後麵還有三個字他沒說,是‘喜歡嗎?’。”


    天和:“……”


    普羅又說:“我隻是提醒你,天和,你現在有點騎虎難下了。”


    天和說:“動用你太大的人情了。”


    吳舜想了想,答道:“不,我始終覺得有點奇怪,他已經安排宣傳口的人把邀請函給我了,完全可以不用親自來,可他堅持來見你一麵,我就覺得有蹊蹺,這個倒是得說老實話,你們原來早就認識呢。”


    天和說:“父輩的交集,在我二哥接手公司以後,政府關係經營得乏善可陳,已經聯係不多了。”


    想了想,天和又補了句:“以我所知是這樣,謝謝,吳舜,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


    “吃螃蟹吧。”吳舜笑吟吟地說,“過了今天,你可得好好準備到時用的ppt了。我也幫不上什麽忙……你經常偏頭痛?”


    經理過來給兩人燙黃酒,揭開蒸籠,裏麵是江子蹇家在江蘇蟹田養殖的頭批蟹。


    江子蹇吹著口哨,開車出來,在自家酒店停車場裏停了,換上經理借給他的西服,精心打扮了一番,還噴了點發膠,揣著個包斜挎在身後,大步流星走過兩個街口,背後突然有人一拍,江子蹇忙回頭,見是佟凱,笑著拿出兩本破舊的英語教材,說:“我買到書了。”


    佟凱說:“上哪兒複習?星巴克?”


    江子蹇打了個哆嗦,說:“還是……換個地方?肯德基不錯,我剛領了兩張優惠券,請你吃雞……吃炸雞翅。”


    佟凱:畢業於哈佛大學,同時修大陸法與英美法係,博士學位。


    江子蹇:畢業於劍橋大學哲學係,碩士學位。


    佟凱本來想報個法學,卻在江子蹇的勸說下,最後學了“製冷與空調技術”。


    “有一技之長,餓不死。”江子蹇誠懇地說,“聽聽我過來人的話。”


    “好。”佟凱在選擇誌願的過程裏與江子蹇有點小摩擦,但最後還是聽了江子蹇的。然而作為報複,在他極力勸說下,江子蹇則心不甘情不願地選了“小龍蝦養殖”。


    兩人同時心想,我為什麽要讀這個啊???


    “be是什麽意思?”佟凱在肯德基裏攤開教材,第一頁就碰上了難題。


    江子蹇說:“be就是am、is、are的統稱,叫‘be動詞’。‘是’的意思。”


    “這樣啊。”佟凱點點頭,說,“哥哥懂的真多。”


    “toor notbe,thatthe question!”江子蹇感慨道。


    這下佟凱內心肅然起敬,他居然知道莎士比亞!兩人複又低頭,看著自考教材上的閱讀理解,兩人都像在看低幼年齡普及版的幼兒園童書,各自心想: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江子蹇最近有種被成人高考所支配的、揮之不去的恐懼,我考這東西到底是要幹嗎?奈何說都說了,還得硬著頭皮裝下去。老爸要知道自己在本市成教學院考了個水產養殖,不知道有什麽感想。


    佟凱則開始後悔,做什麽不好?非要說什麽“一起複習自考”,老子博士畢業四年!現在居然在看一個大專的英語教材,這個世界簡直太魔幻了!


    佟凱看一會兒就刷刷手機,看美國那邊總公司是不是又出幺蛾子,每次出事了分公司老板總把他搬出去。江子蹇卻捧著閱讀理解,看得津津有味,上麵的英文短篇摘抄就像漢語裏的故事會,偶爾看看沒營養的小笑話消遣時間倒也不錯,仿佛打開了一個新天地。


    “讀不下去?”江子蹇注意到佟凱坐不住。


    “太難了。”佟凱說,“很多詞不認識。”


    江子蹇說:“堅持,聯係上下文猜測一下。”


    “這個是什麽意思?”佟凱指著“wish”問江子蹇,江子蹇說:“希望。”旋即意識到自己似乎懂得太多英文了。


    “我還以為是‘洗’。”佟凱笑道。


    江子蹇補救了一記:“那是‘watch’。”


    “噢……”佟凱點點頭,江子蹇心裏給自己點了個讚,翻來翻去地看教材。佟凱觀察江子蹇的眉眼,隻覺得這家夥實在太帥了,果然酒店門童出身的,禮儀方麵經過訓練,與普通人有很大不同,吃東西既不吧唧嘴也不抖腿,換身西服拉出去,站著不開口,妥妥男神。


    不,哪怕談吐也很風趣。是個好材料,可惜命運總不會公平地眷顧每個人。


    雙方認識了一周有餘,初步了解對方情況後,佟凱大概知道了江子蹇家裏做什麽的,因為江子蹇的回答是“我爸遊手好閑,到處晃膀子”“我媽有時候和朋友打打麻將”。


    於是佟凱動了扶貧的心思,設想中如果順利在一起,可以把江子蹇失業的父親介紹到自己公司裏,開開車,母親則來家裏做飯。再給江子蹇買套百來平方的房子,寫對方名下。


    這樣就正好把媳婦的娘家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當然,酒店大亨江潮生並不知道自己將會擁有一個去給一家法律公司當司機的光明未來,喜歡與闊太太們打麻將的自家老婆,也已經很久沒下廚做飯了,也許需要先練下手藝。


    江子蹇從教材裏抬頭,朝佟凱投去偷偷的一瞥,佟凱眉眼間帶有他最喜歡的學生氣,雖然衣品他不太喜歡,但隻要給他換上hugo boss今年新款的冬衣,簡直就像男模一般,柔和卻鋒銳,按理說這兩種氣質不應該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而更難得的是,佟凱認真的時候,有種異樣的執著與穩重,頗有點聞天和的氣場,那是一種世家子弟從小習慣於優渥生活,養成的淡定表情。


    佟凱生機勃勃的,就像一縷陽光,照進了江子蹇總是沒睡醒的生活。他告訴過江子蹇,自己的父母在河南種地耕耘為生,上麵還有個已經嫁人的姐姐,於是江子蹇也想好了來年陪著佟凱,把自考考完,就把那家足浴城買下來送給他,順便朝他表白。在河南買塊地,讓天和幫著設計下,弄個全自動養殖,弄點吃的,供他們酒店做食材用,大家隔三岔五,還可以呼朋引伴地去佟凱家裏玩一玩。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一,雙方都不知道對方在床上會做什麽,總是小心翼翼地互相試探幾句,但很快就把話題岔開了。


    二,相處一周後,彼此也發現了對方性格裏,還有待磨合之處,譬如說……


    “錯了幾個?”閱讀理解做完以後,開始對答案了。佟凱錯了四個,江子蹇錯了三個。


    “應該選b。”江子蹇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明天‘不會下雨’。”


    “一定是答案錯了!怎麽可能?”佟凱說,“他說‘如果明天不下雨我今天會洗衣服,希望明天不下雨……’


    江子蹇:“你要結合語境判斷。”


    “語境就是這樣!”佟凱已經把劇本拋到了腦後,做成人自考的閱讀理解錯了四題?!開什麽玩笑?!凡事非要辯出個是非來的職業病發作了,開始與江子蹇吵,江子蹇說:“你要想,寫這篇文章的人的初衷!初衷!”


    “文章一旦被寫出來,就和原作者沒關係了!”


    “怎麽可能沒關係?!出題人的想法呢?你要認真考慮!”


    “我們隻認既成事實,要講證據,對不?”


    雙方在肯德基裏吵了起來,佟凱使勁指著c選項,一時針鋒相對,江子蹇說:“你聽我說!”


    “你先聽我說!”


    一時誰也不聽誰的,都想在專業上狠狠地壓倒對方,突然佟凱意識到了,說:“你懂好多!”


    江子蹇回過神,哈哈一笑道:“啊,對啊,其實我出來之前,先讀過一次,想著……”


    江子蹇這麽一解釋,佟凱便有點感動,心想自己還是太強勢了,江子蹇為了教他英語,居然還在家裏先備過課。


    “你學得很快嘛。”江子蹇也發現了。


    佟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是你教得好。”


    江子蹇看著佟凱,伸手去拿可樂,佟凱正想把可樂遞給他,兩人手指碰了下,又各自縮回來。


    外頭雷鳴電閃,伴隨著餐廳裏的音樂,雨水順著落地玻璃牆滑下,江子蹇說:“這回真的下雨了。”


    “嗯!”佟凱點頭道。


    太原的秋天到了,公園裏、路上,滿是紅葉。


    私人飛機降落在機場,加長版的勞斯萊斯馳上高速,關越坐在車裏,看著路邊飛揚的楓葉。


    座駕停在山前,山腳下坐落著占地近百畝的關家大院。外圍保安將大鐵門打開,車進入,到得院門外,司機下來打開車門,關越站在家門口,呼吸了下新鮮空氣,電瓶車開過來,關越擺擺手,徒步走進去。


    時近黃昏,上百所宅邸屋頂連著屋頂,飛簷遙遙呼應,層層相擁,簇著最大的宅邸,像紫禁城一般。關正瀚從父親手裏接過大院與關家的所有權,成為當家主後,依舊保持了對舊時代的忠誠。


    老管家正在中堂外拄著拐杖等著,笑道:“少爺回來了,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


    關越道:“說了。”


    這聲“少爺”一叫,時空的距離瞬間就被拉開,仿佛穿越回了解放前。


    老管家唏噓道:“上飛機前剛接到的電話,這可又有一年沒回來了。”


    關越走進中堂,四名傭人正伺候著,已備好熱水給他洗手,又有人接過西服外套,太原的天氣比南方涼爽,黃昏已有寒意,另一名傭人取來一件敞襟貂皮背心,抖開伺候他穿上。


    “我去看下爺爺。”關越說。


    老管家拐杖點了點,說:“太爺剛服過飯前藥,正在用飯。”


    關越走出新院,穿過回廊往老院去,家裏的占地設計呈雙喜結構,需得穿過數十米的甬道。老管家跟在後頭,關越刻意地放慢了腳步,管家笑眯眯地說:“可精神了不少,年初還買了你的雜誌專訪,念給太爺聽。”


    關越明顯地頓了一頓,有點尷尬,點了點頭。


    關越的爺爺心髒不大好,又有帕金森病,已經九十七歲了,正坐在房裏眯著眼,一名本家的姨奶奶正在喂他喝粥,脖子上戴著圍脖,嘴巴直哆嗦,灑了不少在身上。


    “爺爺。”關越進了老院,用山西話問候過,先跪下磕頭,老頭子“喔”“嗯”地叫了幾聲,關越便站在一旁,觀察那把大木椅上,裹著厚厚氈子襖子、雞皮鶴發的魁梧老人。


    老管家交代了最近的情況,關越隻是沉默地聽著,爺爺伸出手,握著關越的手,帶著茫然看他,明顯已認不出自己的孫子了。


    老頭子一轉頭,粥便喂不下去,關越又洗了次手,接過碗,說:“我來吧。”


    “昨天還念叨少爺呢,”姨奶奶又笑道,“今天就來了,你們祖孫倆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


    關越點了點頭,開始喂爺爺喝粥。自打老伴去世後,老頭子便慢慢地開始記不得人了。帕金森發病有早有晚,最開始時家裏上下忙亂了一陣,還特地請了美國的醫生過來會診,奈何這病隻能進行保護性治療,外加心髒問題,困難重重,漸漸地,也就沒人來管了,活幾歲算幾歲。


    “都九十七了,就看開點吧,還能成仙怎麽的?”這是關越老爸的原話,“你自己能不能活到九十七還難說呢。”


    這病會遺傳,但關越不想去做基因測試,有時候,關越看見爺爺,就像看見了年老的自己,隻不知老了以後,回顧這短暫的一生,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陪伴他的又是誰?喝粥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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