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船廠車間內,溫襲正拿著設計稿跟工頭比劃著什麽。


    “原先的設計不行,在江上行駛與遠洋不一樣,首先……”


    他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大堆,收獲工人們敬佩的眼神若幹,正是心滿意足之際,卻聽到旁邊有人笑了一聲。


    “看來不用我費心安排,溫先生融入環境,完全不需要外人操勞。”


    溫襲抬頭,這才看見許寧正領著幾名士兵從車間外走來。


    “你來啦!”


    他高興道:“我閑著沒事幫你改進一下圖紙,保證以後你們這船開上江去,和別人對撞都不會吃虧。你開心嗎?”


    許寧笑了笑。


    “嗯,開心。”


    溫襲卻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嘴角的弧度也拉了下來。


    “明明不是很高興,為什麽要裝作開心的樣子來哄我。”


    許寧沒想到他這麽敏感,連自己的強顏歡笑也看得出來。


    “抱歉。”許寧收起笑容,“溫先生願意幫我們改進圖紙,我是高興也來不及的。隻是重回故地觸情生情,有些……感懷。”


    溫襲收起了設計圖,走向許寧。


    “這樣才對,不想笑就不笑。不開心卻裝出一副笑容,旁人看著也不好受。”


    許寧認真地點頭:“你說的對。”


    兩人相攜走了出去。一段時期相處下來,許寧發現溫襲是個喜歡直來直往的性格,對人熱枕,也從不克製強求。這倒讓許寧,有時候喜歡與他說一說話。因為在別人那裏,需要繞幾個圈子才能想明白的問題,在溫襲這很容易一針見血地就得出答案。


    “我有一個朋友,與我關係很好,卻瞞著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不願對我說。”許寧道,“我猜測這件事十有*與我有關係,所以總擔心,他是不是背著我在做什麽危險的事。”


    溫襲說:“都這樣了他都不願意告訴你,大概是擔心你知道後會受刺激吧。”


    “受刺激?”許寧反問,“我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又不是垂髫小兒,還有事是什麽承受不了的?”


    “這樣說就不對了。”溫襲正色道,“這與年紀無關,人生在世,總有一些不能承受之重。幼兒有幼兒的苦惱,成人也有成人的煩惱。哪怕你年近七八十了,也不能說這世上沒有叫你害怕擔心的事了吧。”


    “……”


    “你自己想想,既然你那朋友那麽了解你,你覺得這件事是和什麽相關,才讓他不敢告訴你呢?”


    “我……”許寧一愣,突然想起那一日,槐叔提醒自己母親的忌日時,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想起段正歧與槐叔不為人知的互動。


    難道段正歧在調查的事和他的母親相關?豁然開朗一般,許寧覺得自己抓住了線索。段正歧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也知道自己對許家的所作所為,以及身上許家血脈的厭惡。以此類推,如果他瞞著的這件事與自己身上另一半血緣有關,而且那一半血緣也有什麽不能言道的隱秘,那段正歧非要瞞著自己也不奇怪了!


    “溫襲!”許寧抓住身旁人的手,“謝謝你,我大概想明白了。多虧你一語驚醒夢中人,真不知如何感謝。”


    溫襲卻說:“那是你自己的功勞,我隻是提醒了一聲。不過你要真感謝我,不如答應我一件事吧。”


    “你說。”


    “下個月金陵領事一案公審,我也想去。”溫襲看著他,“我要親眼看著你,如何將那英領事繩之以法的。”


    大概很多人,都各懷心思期待著那一幕吧。


    許寧笑。


    “好。”


    然而在進行公審之前,許寧卻先參加了一場葬禮。


    八月底,張四還是抵不住死神的召喚,先一步去了。許寧帶著部署,作為段正歧的代理人,親自去通州參加了這一場葬禮。


    那一日,天空下著蒙蒙細雨,街上行人寥寥。許寧站在街頭,看著送葬的隊伍從街頭走向街尾,勾魂的鈴聲隨著隊伍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搖動著,白色的孝服淹沒在朦朧細雨中,似夢似幻,如真亦假。


    張孝若慘白著一張臉走在隊首,手裏捧著張四先生的遺像,遺像上風燭殘年的老人,用一雙精碩的眼神望向這世間。


    許寧跟著隊伍,在下葬的墓地深深鞠了三個躬。


    張孝若作為孝子,對著來參加儀式的賓客一個個磕頭,在看到許寧的時候,他突然說了一句。


    “父親他,什麽都沒來得及看到,就走了。”


    許寧明白他的意思,張四操勞一生,榮辱半生,臨了看到的卻依舊是四分五裂的中華。


    他沉默了一會,說:“我們會替他看到的。”


    前輩無法看到的未來,他們要親手為後人打造出來。


    九月初,公審開始。


    那一日,金陵萬人空巷,公審的法院門口聚集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金陵英領事由幾個洋人簇擁著,趾高氣昂地進了法院,似乎是認為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敗在這些低等民族的手下。法院們的百姓們看到他們那囂張的模樣,激動地想衝上前去,卻被負責守衛秩序的士官們攔住了。


    英領事不屑地哼了一聲。


    “蠻夷之地。”


    一個臭雞蛋隔空砸到了領事腳下,他臉色一變,匆匆進了法院。而另一邊,另一輛車也停到了法院門口。


    人群逐漸安靜下來,看著從這輛車上走下來的人。他們看見一個清瘦的年輕人,率先下了車。


    “許先生!”


    “許寧!”


    “許先生,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叫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看著周圍那些充滿信賴的目光,許寧對著人群深深拜了三拜,不再多話地進了法院。


    燕樹棠跟在許寧身後下車,聽著那些的呼喊,感歎道:“即便這一此官司能夠打贏。元謐,也不知接下來,等著我們的又會是什麽啊。”


    “燕先生隻要負責勝利。”許寧說,“收拾手下敗將的事,就交給我們。”


    燕樹棠看著年輕人眼中的誌氣,笑了笑:“好,好啊。我研究律學二十年,今日才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他大笑三聲,一揮衣袖,踏進了這一場對薄公堂的戰場。


    許寧站在門外,看著燕樹棠獨自一人走進這審判廳,看著他頂著那些豺狼野獸得意洋洋的目光,走進不見硝煙的戰場,又看著那扇大門在燕樹棠直挺的背脊後驟然闔上。


    直到什麽都看不見,他對著闔上的大門,深吸了一口氣。


    那一個下午,所有人都在翹首以待。


    法院外等待判決的金陵百姓們,各地等候電報的文人學士們,握著手中的權柄看下一步該如何行動的一方豪傑們。


    左右著天下大勢的人,都在關注著這一場審判。


    而許寧卻站在空曠的走道內,看著窗外喧囂的人群,聽著走道盡頭那滴滴答答的走擺聲。


    這一場審判能改變什麽呢,或許它什麽都不能改變,又或許,它能迎來一個新的時代。


    審判廳內,燕樹棠在與那紅毛綠眼的豺狼們唇槍舌戰,大廳外,許寧看著光影從樹梢傾斜到牆角,心思瞬變。直到不知過了多久,他再聽見身後那扇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許寧的手抖了抖,迫不及待地轉身回去。


    “燕先生——”


    ……


    “快報,快報!”


    “號外,號外!”


    “金陵第一案審結,許元謐大勝英領事!”


    “英領事被判驅逐出境,兼賠償金陵百姓十萬白銀!”


    《千古一案,燕樹棠鐵嘴力戰公堂》,《以彼之道還其之身,鐵齒銅牙大快人心》,《英大使館如何應對?數萬白銀賠還是不賠?》。


    報道一個接著一個出來,等遠在浙江的段正歧收到消息時,事情早已經轉了三道彎。大勝的消息過後,傳來的是隱患。


    “將軍!”


    姚二道:“剛剛收到消息,孫係黨羽折返回來,在溫縣外攔住了我們人馬!”


    孫傳芳的黨羽偏偏在這個時候擋在段正歧的身前,明裏暗裏都是在阻止段正歧返回金陵。這麽做,含義不言而喻。姚二有些急道:“我們不能回援,萬一那些人向金陵出兵,可如何是好!”


    段正歧眸光閃了閃,提筆,隻寫下一行字。


    【改道,去上海。】


    另一邊,金陵。


    “不到半日。”許寧說,“在今夜午時之前。”


    從黃浦江開進長江,從上海到金陵,以軍艦的速度不過個把時辰的功夫。早在準備公審的時候,他就做好了準備。而在審判結束之後,他果然收到了氣急敗壞的英領事的威脅。而今夜他們更是得到暗報,停靠在黃浦江的英軍艦已經動身北上了。


    許寧用公義與對他們對峙,洋人們翻出法律笑話他不懂法,許寧在法庭上勝了他們一籌,洋人們又拿出槍炮來威脅。他們其實哪裏在乎什麽道理,隻認得一個金錢權勢,左眼寫著強,右眼寫著盜,一群欺世盜名之輩。


    那些外艦停在港口時就經常欺壓百姓,駛在江中猶如霸王,常把無辜漁船撞沉撞翻,釀造了不少起命案。現在許寧明晃晃地動了他們的肉骨頭,這些不甘心的豺狼們,當然更要去“教訓”這不聽話的家夥一番。


    “不能讓軍艦靠近城牆,必須把它們阻在河中。”


    他問溫襲,“我們改造的船隻,可能擋得住它們?”


    “你當我是神仙嗎?”溫襲翻了一個白眼,“以你們的這些破銅爛鐵,我改一改,可以抵得住軍艦的一炮兩炮,再多就是不可能了。”


    “如果兩船相撞呢?”許寧問,“能在擊沉之前,把它們的軍艦撞沉嗎?”


    溫襲一愣:“這……或許可以。可是這必沉之船,由誰去駕駛?”


    許寧眸色暗了暗,道:“金陵城內之前訓練了一批死囚,訓練他們如何駕駛船隻。如果事成,會厚待他們家人。”


    溫襲沒想到他早就準備好了這一招,又問:“那下達指示由誰去做呢?在江中行船不比在岸上行車,什麽時候提速,什麽時候轉向,如何抓住時機撞沉對方,都須有岸上站在高處的人配合,以傳達口令。”


    這個人,必須站在江口高處的城牆上,在點燃的火台下向己方下達口令,定會成為眾矢之的。


    許寧張口:“我——”


    “我去。”甄吾站出來,“這些小事,我來解決就好。”


    他搶在許寧拒絕之前又開口道:“其實也未必會有什麽威脅,隻要搶在指示台進入對方射程之前,將他們的軍艦撞沉就好了。而且——”他笑了笑,“我什麽時候說,要自己一個人去做這件事了?”


    ……


    暗無天日,不知被關了多久。世事不知,渾渾噩噩猶如野獸。


    不知還要過多久這般日子時,牢外突然傳來聲響,縮在角落的人抬起頭,隻看見一雙皮靴停在自己麵前,聽見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我的好哥哥。”


    那聲音一字一字敲入耳膜,那人蹲下身在他麵前蠱惑道。


    “給你一個機會可以重新開始,但是要拿命去賭,你賭不賭?”


    許寧沒想到甄吾真願意去做這九死一生的任務,更沒想到會再次見到那個人。猶如一個幽靈般跟在甄吾身邊的甄咲,格外沉默寡言。


    許寧對甄吾道:“你現在還可以不去。”


    “你不用勸我了。”甄吾笑道,“我是非去不可的。再說,我做這件事自有打算,可不僅僅是為了你和將軍。”他目光在甄咲身上轉了一圈,又收回視線。甄咲猶如木偶,完全沒有注意到。


    “外麵風大。”甄吾拍拍友人的肩膀,“你就回去敬候我的好消息吧。”


    他披上大衣,帶著甄咲走入夜色之中。


    “箬至。”許寧在他身後道,“我等你回來。我拜托你的事情,你還欠著我。”


    甄吾已經走遠,隻對他揮了揮手。


    許寧一直站在街口,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兩個人的身影,才收回目光。他不知不覺,又想起了目送張四先生靈樞的那天。


    章秋桐站在他身邊,看著高懸的明月道:“夜深了。”


    “是啊。”許寧回,“快到中秋了。”


    中秋月圓,可不是離別的時候。


    金陵案審判第二日,夜十一時。兩艘英軍艦自以不為人知地夜渡長江,駛向金陵。而早有防備的金陵駐軍,嚴陣以待。


    月夜明眀天,風聲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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