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眾目睽睽的場合,承認自己是一介軍閥的下屬。許寧此舉,可以說是將自己的文人風骨攔腰折斷。從此以後人們提起許寧,不會再提起他的文采、他的師門,而會說他是段正歧的走狗。然而,人們也將知道,他和皖係軍閥將自此緊緊綁在一起。無論之後再有什麽行為,旁人都沒有立場再指摘。


    還沒等旁人從這個突如其來的宣言中回過神來,許寧又投下一個大雷。


    “正如之前這位先生所說,這一次工人遊(行)青幫行為反常。而據我所知,他們或許還有另一層目的,諸位英豪,此時還被他們蒙在鼓裏。”


    什麽?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他,許寧卻隻是挑起了人們的好奇心,不再繼續下去。他表示這次會談的主要目的,是化解雙方糾葛,並商談對無辜傷亡者的賠償。其他容後再談。


    “我相信立在建立新時代的各位,絕不會任由無辜者受難而無處申述。當務之急,在於安撫事件中受難的普通人,還煩請各位仔細商討。”


    許寧這麽一說,旁人也無法再插嘴,便由他請出受難者家屬,一一列明受損和補償條件。傷者還容易安撫,但是已逝去的生命又怎麽安撫?


    許寧退在人群之外,看著一切似乎都按照軌道,達到了最初的預期。然而不知為何,他心裏卻有些不安。許寧的目光越過人群,向佐派那一批人看去,卻沒有和預想中的那雙眼睛對上。


    他心內的不安因此越發變得焦灼。然後,像是為了印證他的預感一般。即將結束的會談,迎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結尾。


    在眾人就賠償事宜相談的差不多時,突然有人闖進大廳。


    “上海總工會被襲擊了!”


    不速之客大聲喊道,奪去所有人的注意力。


    “工會的同誌們都受了傷,這是陰謀!”他身上負著傷,好似剛剛才從某處逃難出來。事發突然,情緒又如此逼真,瞬間,佐派的人怒目相向,一下子將懷疑的矛頭指向對麵。


    “你們!出爾反爾,小人之舉!”


    軍官們被潑了髒水,也憤怒道:“我們要想做什麽,有必要挑這個時候麽?直接讓外麵的警察把你們直接抓起來就好!”


    “好啊,原來你們還打著這個主意。”


    會場瞬間又亂了起來,兩潑人涇渭分明,眼看就有一言不合就動手的趨勢。


    許寧卻突然注意到了什麽。


    他大喊:“小心!剛才進屋的那人,是假冒的!”


    然而為時已晚,一聲驟然槍響。孫係軍閥的一個軍官,撫著自己的眉心應聲倒下。死亡拉開了慌亂的序幕,人群中傳來驚叫,秩序被打亂,人們擁擠的踩踏。


    “情況不對!”楊武拉著廖庭風,“走!”


    當機立斷,佐派的人決定先撤出大廳。然而他們剛衝到大門之前,卻又退了回來。


    “外麵著火了!不知是誰潑的熱油,將大門附近都點燃了!”


    “那群警察呢!”


    “不知道,不見他們蹤影。”


    人群又退回大廳。


    有人大喊:“從二樓離開,二樓有通向後院的窗戶!”


    楊武回頭看去,發現說話的人是許寧。而在許寧指揮眾人安全撤離時,卻未注意到身後,一個彎腰潛行的人正步步逼近他。小心!還沒等楊武出聲提醒,身邊躥出一個人影飛快向許寧掠去。


    “莫七!”


    楊武驚呼,他看著那邊,又看了眼身邊的廖庭風,狠下決心。


    “我們先走,撤!”


    許寧感到後麵有風聲時,幾乎是下意識地側身躲開。這個動作,救了他一命。襲擊者一擊不成,掏出匕首正欲再行刺,卻被人擋了下來。來人沒有武器,拿著不知哪來的椅腿與之格擋,幾個回合與襲擊者打了個平手。襲擊者咬牙,悄然打了一個手勢。


    許寧驟然提醒:“小心身後!”


    莫正歧聞言轉身,一板拍向身後人,正好攔下這從陰影冒出來的另一個偷襲者。


    “怎麽會”偷襲者呆滯道,“你不是聾子嗎?”


    莫正歧眼睛一眯。原來青幫安插的內奸在這裏!他旋即一個轉身,飛踢開這人,局麵卻再次變化,不知哪來的第三人又加入戰局。以三敵一,沒有武器,即便是以莫正歧的身手,也難以敵對。


    “是他!”


    許寧幾乎一眼就認出那第三個刺客,那是曾在金陵橋頭落入秦淮河的甄咲!沒想到,繼襲擊上海據點之後,他會再次在這裏出現。


    甄咲的身手和另外兩人不可同日而語。有他在,莫正歧逐漸被逼出更多破綻,幾次險而又險甚至差點受傷。


    許寧忍不住向前一步,然而此時,卻有人從身後拽住他。


    “別去!”


    楊武小聲道:“跟我走,你在這隻會妨礙他。”


    他不知何時又回轉回來,拉著許寧要把他帶出火場。然而兩人剛走到樓梯口,身後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愕然回首,隻見是一截橫梁經不住火燒重重摔在了地上。而剛才在火焰中交戰的幾個人,都不見了蹤影。


    楊武還在錯愕之中,卻見身邊的人已經推開了他,飛快衝下了樓。


    “你去哪!”楊武大吼,“回來,不要命了嗎?”


    他想跟著追上去,凶猛的火舌卻阻在了來路,將樓梯和大廳徹底隔絕開。楊武狠狠地打了下牆麵,隻能選擇離開。


    而此時,許寧已經衝回火場。火焰如毒蛇一般舔舐著他的肌膚,灼熱的刺痛感一直傳入神經,像是要把腦髓都融化。然而,當看見段正歧的身影消失在火海的一瞬間,許寧感覺血液都被凍結,就連脈搏都停止了跳動。


    眼前驟然一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個噩夢般的一夜,又像是再見七年前那場燃盡一切的大火。然而許寧這一次,絕不會再丟下啞兒!


    他不要命第奔波在斷裂的橫梁與滿場的火焰間,四處尋找那個身影。終於,許寧瞳孔一縮,他看到一個人影跪在火場中央。幾乎是想都不想地,他衝了過去。


    “正歧!”


    莫正歧躲過了橫梁,卻沒能抵住煙火的灼燒,他的肺部仿佛撕裂般地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在燃燒生命。灼熱的火焰似乎在焚燒著他的靈魂,就到此為止了嗎?然而就在惶惑間,他聽見有人在呼喚他。


    不是幻聽,是真的有人在呼喚他!一聲一聲地,撕心裂肺般的。


    莫正歧剛想抬頭去望,卻突然被抱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裏。許寧緊緊摟著他,害怕失去般地用力抱著他。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段正歧,回答我啊!”他甚至忘了,啞兒根本不能回應他的呼喚,而隻是徒勞無力地一次次喚著他的名字。


    莫正歧感受著緊緊相貼的溫度,終於明白。


    是先生,先生回來找他了。


    仿然間,眼前的這一場大火,和記憶中的那場烈火混雜在一起。那一次,他等到絕望許寧都沒有出現。而這一次,許寧返回火場緊緊抱住了他——將他從近乎灼燒盡生命的烈火中拯救出來。


    這一次,他沒有拋棄他!


    想明白這點的瞬間,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擁擠入腦中。莫正歧眼神暗了暗,再次抬頭時,目光已迥然不同。


    “正歧?”


    許寧感受到一雙手緩緩撫摸上自己的臉頰,他低喊地望去,卻被人捧住臉頰狠狠地撕咬上嘴唇。然而隻是不饜足敵咬了一口之後,對方又不甘心地放開了他,緊拽著他奔跑起來。


    許寧看著眼前的背影,那屬於段正歧的,高大寬厚的背影。


    兩人越過倒下的橫梁,卻發現樓梯口已經被火焰阻止了。沒有辦法,隻能想辦法從別處攀上二樓。段正歧先把許寧送上去,讓他踩著自己的肩膀,翻上二樓。


    “正歧!”


    許寧立馬伸出手,要將他也拉上來。


    段正歧望著他,突然笑了一下,那是從未在他臉上看過的純粹發自於內心的快樂與滿足。許寧愣了一下,段正歧已經拉著他的手,借力翻上二樓。


    兩人來到窗口,之前眾人用窗簾結的繩梯也被火燒斷了。許寧正躊躇間,卻被身後人環抱住腰身,下一瞬便覺得整個人一輕,視野騰飛到了空中。


    段正歧抱著他躍下二樓,並將許寧護在懷裏。兩人落地後連滾了兩圈,才停了下來。


    “你受傷沒?”


    幾乎是一爬起來,許寧立刻關注他的傷勢。段正歧卻拉下他的手,輕輕望著他,目光裏有熟悉的鎮定從容,還有比以往任何時刻都熱烈的愛慕。那跳躍的情感溢滿雙眼,也讓許寧終於理解,原來自己曾以為的獨占與不甘,其實是比任何人都真摯的愛慕,是段正歧對他的一片真心。


    他卻到此時才明白。


    幸好,還不算晚。


    段正歧拉起許寧的手,在他手指上輕輕落下一吻,又凝視著許寧的雙眼,張口“道”:


    【我回來了。先生。】


    此時此刻,兩人仿佛都心有靈犀,明白了這一句回來的含義。


    回來的不僅僅是叱吒沙場、人人懼怕的段將軍,更是曾被許寧丟在十年前、無依無靠的啞兒,是他們一同丟失的那段歲月,那份情感。


    許寧眼中泛上濕意。為了再聽到這一句先生,他等了十年。而為了再喊一句先生,段正歧也等了十年。今天,上天讓他們在一場大火中重逢重生。


    一切都值得了。


    “許先生!莫七!”楊武等人遙遙跑來,關切地道,“太好了,總算都平安無事。莫七?”


    他看著段正歧,卻總覺得這個人好像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明明還是一樣的樣貌,明明還是那麽年輕。而此時他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年輕人,卻像是一道深淵,捉摸不透。


    廖庭風也被攙扶著走了過來,像是早有所料地歎了口氣。


    “果然。”他道,“你之前說的先生,就是許先生吧。而許先生要找的家人,就是你。是不是,段將軍?”


    段將軍,什麽段將軍?要說許寧認識的段將軍,不是隻有一個嗎?楊武訝異地睜大眼。就在此時,一隊人馬從遠處跑來,為首一人激動道:“將軍!”


    來者正是賈午,他們的出現,觸底在楊武等人與段正歧之間劃下一道鴻溝。


    廖庭風道:“莫正歧,莫七,都不是你的真名。或許我們應該稱呼您,北洋政府親授陸軍上將軍銜,段正歧段將軍。”


    楊武等人的目光先是震驚,隨即變得充滿痛恨。


    “竟然是他!皖係軍閥。”


    “他欺騙了我們,這個叛徒!”


    “難道他是故意潛伏,來接近我們!”


    昔日有多親密多信賴,如今就有多憎恨多厭惡。


    段正歧恍然未聞,似乎他早知道一旦暴露身份,所有的友情與信任都會化為虛假。他沉默地承受這些謾罵。然而卻有人走上前,替他擋住那些痛惡的視線。


    “您說的沒錯,他是段正歧,是皖係上將。但他也是莫正歧,是我的學生。至於莫七——”許寧微微一笑,“我想這應該是他認識你們時,所用的名字。我認識的正歧,還不至於要偽裝自己去換取旁人的信任。”


    “他是我的莫正歧,是段係的段正歧,也是你們的莫七。至於他為什麽會出現在你們身邊,我也很想知道是究竟發生了什麽?如果各位還信任我,還信任莫七,覺得他不僅僅是為了接近你們而偽造的一個假名。”


    他伸出手,為眾人指使出一個方向。


    “那麽,就讓我們換個地方再慢慢解釋吧。”同時,許寧又擲出一個誘餌,“而且,我也有話要與各位相談,關於廣州,關於國民黨佑派,或許你們應該知道一些消息。”


    眾人麵麵相覷,良久才有人出聲。


    “好。”是楊武。


    他目光複雜地看向莫正歧,“我也相信,堂堂一位將軍,還不至於卑劣到用這種手段接近我們。他救了廖老一命,我就信他這一次。”


    廖庭風也沉默著頷首。


    看著終於說服了頑固的一幫人,許寧心中悄悄鬆了口氣。段正歧命令賈午護送那些人離開,許寧正想跟上去時,卻被人拉住了手腕,一把被段正歧拉到了懷裏。


    段正歧忍不住在他嘴角親了一口,正欲再吻,卻突然被人咬痛嘴角。他嘶得一聲退開,卻見許寧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段小狗,發情也不看看時機?”


    說完,許寧似乎也是覺得好笑,隨手替段正歧擦掉嘴邊的血跡後,便自己走了。


    而被留下的段正歧站在原地,那雙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亮。許寧的話看似拒絕,在他聽來卻非同一般,以前他強迫時許寧都是推開他,這一次,卻不同!他竟然咬了回來!


    段正歧大步追了上去,想著一定要盡快解決眼前這些麻煩。


    下次再創造合適接吻的時機,看許寧還如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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