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營裏的駐守的士兵們都還沒起床晨練。小營房裏弄的居民們,就被一聲聲震天響的叫喚給吵醒。


    “莫小七,你快點。你究竟是啞巴還是瘸子,走路怎麽比我還慢啊!”


    “莫小七!”


    “莫小七你聽見我說話沒?”


    有人實在忍不住了,推開自己家的破窗子出來吼。


    “二毛你吵吵什麽,讓不讓人睡覺!再吵我告你爺爺去。”


    正叉腰指使人的廖二毛汗毛一豎,立馬蔫吧了。他壓下聲音,瞪著眼前人道:“都怪你,讓你不快點,害我被罵。”


    在他麵前,身量高大的青年隻斜斜橫了二毛一眼,雙手環抱,並不把他當一回事。


    “哎,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嘶!三毛,你幹什麽踢我?”


    跟在兩人身後的小丫頭吸著鼻涕,走過去抱住二毛的大腿:“丫丫說,不許欺負大鍋鍋。”


    她個子小,人也小,站起來才剛剛過青年的膝蓋,說話也不清不楚,卻把爺爺的命令記得牢得很。二毛無奈對天翻了個白眼。小丫頭還沒長大,就知道吃裏扒外了。


    “我說你,莫小七,你究竟是怎麽收買我妹妹的?”


    青年回頭看了他一眼。


    【誰是莫小七。】


    廖二毛大字不識幾個,風雅不沾半點,卻也無師自通看懂了這個眼神。


    他有時候真覺得有些人雖然不能說話,但那眼神賊靈賊靈,就跟會說話似的,就像眼前這……不對,二毛一甩腦袋,想這些幹什麽,他道:“那個什麽,莫正歧,哎你這名字,為什麽不叫莫小狗莫二狗,還好記一點。”


    莫正歧嗤笑一聲。


    “你笑什麽!”二毛惱羞成怒。


    莫正歧路過他,並不回答,而是徑直朝著河邊走去。


    今天他們是按照老人的吩咐,去河邊接一些差事,跑腿賣力氣什麽都好,賺些碎錢養家。莫正歧雖然是傷患,但也不願意吃人家白飯,就提出要跟著出來幫忙。


    自他在廖庭風家裏醒來,也有三天。三天來,他的外傷都恢複得差不多,雖然腦後被打了一擊,但廖庭風看他並無異樣,便放心讓他出去了。三毛隻送到他們到路口,就蹬蹬地邁著小腳回去找爺爺,也指不定要把二毛又“欺負”莫正歧的事拿去告狀。


    反正二毛過得挺不舒坦的,自從這啞巴到了他們家,他心氣就沒舒坦過。啞巴不僅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就連爺爺問他話,也總是說三分藏七分,如此就罷了,偏偏還賴在他們家不肯走。


    二毛想,這家夥肯定是吃準了他阿爺脾氣好,要是家裏輪到他做主,他才不白養這啞巴!


    前麵的莫正歧似乎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回頭看了一眼。


    二毛立馬就有點慫了,不知為何,這啞巴看起來也沒比他大幾歲,凶起來眼神卻像是能吃人。二毛也隻敢仗著爺爺和三毛在的時候欺負欺負啞巴,因為那時候的啞巴還比較好說話。兩人獨處的時候,總是二毛吃虧的多。


    他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對待敵人要軟硬兼施,更要知己知彼,於是便率先開口道:“喂,啞巴,你為什麽還不回家?你丟了這麽幾天,你家怎麽沒人來找你?”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二毛覺得問出這兩句話後,啞巴周圍的空氣好像更冷了些,襯著簌簌晨風,愣是讓他抖了一抖。


    “呃,那什麽,就算你沒有家人,總應該還有個回去的地方吧?”


    這下更好,莫正歧雖然沒有看他一眼,但看他背影散發出來的氣場,好像要去沙場殺人似的。二毛不敢再說話,乖乖地跟在後頭。


    至於莫正歧。


    莫正歧想,家,他連自己何來何往,何去何從都不知道,一棵投入風中的蒲公草,憑什麽有家?


    “山河破碎,何以為家。”


    陳了剛走出門,便聽到有人輕讀出書齋兩側的大字。他仰頭一望,一個約莫二十六七的男人,正仔細注目著牆上,注意到陳了的視線,他回過身來,有些歉然道:“擋在路中,礙著主人家行事了。”


    陳了笑了一笑,也走到這人身邊,感興趣道:“這位先生竟認得這字?”


    兩句話雖然含義簡明,卻不是尋常的字體,平常人隻瞧著稀奇古怪,便是連讀書人也少有認識。連陳了也沒想到,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別人能認得老師自創的字體。


    “雖不能認全,但也能猜一個大概。‘山河’兩字筆落如遊龍入川,氣勢磅礴。‘何’字好似一人倚在窗前歎問,也可意會。至於這‘家’字,內藏一人,貌似好女,取自《雜卦傳》‘家人內也’。若是了解陳先生脾性,也不難猜中。”


    陳了會意:“原來先生是來拜訪家師,不知尊姓大名?”


    “尊姓不敢當,鄙名許寧。”來人拱手道,“還麻煩您,幫忙通傳陳先生。”


    南社。


    操南音而不忘本,立亂世而匡正義。


    這是一個起於清末,盛於辛亥,民國之後全中國最大的文人學社。其中名聲大噪、位高權重如宋教仁者,不知凡幾;而寂寂無名、沙海藏粟的隱士,也難以數清。它接納每一個誌在救國的書生,青年魯迅也曾加入過它的分社;它培養了許多運籌帷幄,革舊立新的人才。至今這些人中,有很多依舊在全國各地手握重權。


    南社,不僅僅是一個學社。即便是在它解體分裂後的現在,其影響力也深深撼動著這塊大地上每一個讀書識字的人。


    而現在,南社的創辦人之一,陳青,就坐在許寧麵前,與他共飲一壺熱茶。


    “這是去年舊茶了,元謐可不要嫌棄。”


    許寧放下杯盞:“先生知道我本就不懂茶,新舊對我並無區別。再說隻要中意茶香,新舊又有何妨?不過先生,還是更喜歡新茶嗎?”


    已經知天命的陳青抬頭看了他一眼,捏著茶蓋點了點杯沿。


    “我喜好茶。”


    許寧開口:“那我此來,便為先生送上一壺好茶。”


    陳青哼了一聲。


    “我能不知道你?自己現在身陷麻煩,又能給我帶來什麽好茶?哎,你們年輕人的事,不要再來打擾我老人家了。”


    “先生正當壯年,何來老一說?”許寧一笑,“而且先生若真無心再管世事,又何必要在門外掛上那一幅字。”


    許寧知道,因為南社分裂,辛亥失敗的緣故,陳青對時局早已經灰心喪氣,更和那飲冰室主人相類,大都有放手天下風雲不管的意思。然而若他真能放手,許寧也不會找上門來。


    見陳青不開口,許寧再道:“不知先生可聽說,之前工人們衝擊租界和酒店的事?”


    陳青望著杯中茶梗,好似沒聽見。


    “這一回,上海知事將怎麽處理這一批鬧事的工人,先生可有過猜測?”望了眼陳青,許寧繼續道,“這次工人聚眾,歐殺三人,傷者數十,其中多為無辜婦孺。而與巡警衝突,也多造成傷亡。按現行律法,被抓捕到的工人頭領,恐怕都要被判死刑,更甚者,司法官員為一網打盡,或許會牽連許多無辜。”


    “無辜?”陳青放下杯盞,“歐殺三人,打傷婦孺,這還算無辜?”


    許寧:“若真如此,當然不無辜。但若歐殺人命,傷害無辜的其實另有其人呢?若這些工人們隻是被利用了呢?若利用設計之人,不僅針對起事的工人,更要針對他們身後的那些人呢?此事波及甚廣,目前城內正在大肆抓人,估計少不得有人要受牽連,而南社人……”


    “夠了!”陳青喝道,“早已無南社,何來南社人?何況你一麵之詞,憑什麽讓人盡信於你?”


    許寧退一步道:“的確隻是我一麵之詞。但是無辜與不無辜,您就不想親眼看一看麽?還是說先生非要等到無可挽回之際,才後悔莫及。”


    陳青怒目瞪他。“你……”


    “老師!老師!”


    陳了從外麵匆匆跑來打斷兩人交談,模樣慌急,麵露緊張。陳青一下站立而起,還沒去聽陳了送來的消息,卻聽見他背後,許寧道:“先生,莫要等到為時已晚。”


    ……


    二毛和莫正歧在回裏弄的路上。今天做了一天工,二毛徹底見識了莫正歧的能耐。這家夥眼神似狼,力氣卻足以和牛比,心思又如狐般狡黠。反正從頭到尾,就不像個人樣。二毛這樣腹誹著走到了弄口,卻見裏弄圍了許多人,正疑惑,就聽裏麵一聲淒厲的叫喊。


    “放開我兒!”


    二毛一個激靈,立刻撥開人群,衝到最裏麵。隻見人群之中幾個身穿製服的憲兵,正圍住一個婦人和小孩,其中一個就要從那婦人手中奪過小孩。


    “牛嫂!你們幹什麽?”


    二毛眼睛一紅,就要衝上去,周圍不少義憤填膺的人也是摩拳擦掌。然而在他們蠢蠢欲動之前,砰一聲槍響,卻震懾住了所有人。


    隻見一個憲兵對天舉著槍,喝道:“現緝拿通緝犯妻小歸案,誰敢擅動!”


    眾人瑟瑟。


    “通緝犯?”二毛雖不敢上前,卻忍不住質問道,“我們這裏都是老老實實的百姓,哪裏有你口中的通緝犯?”


    “抓的就是你們!”那憲兵冷笑道,“牛立是你們這的居民。他與亂匪在鬧市歐殺人命,潛逃在外。我們奉命追拿通緝犯和其同黨,你們誰若幫他,我就懷疑你們都是同黨!”


    他舉槍,對著眾人。


    “上頭有令,凡有亂黨反抗者,就地革殺!”


    一時之間,無人敢應。隻聽聞婦人淒厲的哭聲,和那盤旋空中未散的硝煙。莫正歧就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觀這一幕。


    與此同時,陳青扭頭看向許寧,蹙眉道:“許元謐!你今日來,究竟是替誰傳話?”


    消息剛剛傳入各路人耳目,許寧就已在之前上門找他。要讓陳青相信許寧並無圖謀,就是投胎重造也不能。


    許寧:“我若說沒有,先生肯定不信。那就當我是為一人而來,替三方傳話罷。”


    “三方?”陳青遲疑。


    “一方為鬧事工人,以及他們的身後人。一方為上海執政官僚,以上海知事為代表。最後一方,則是此事中遭受牽連的無辜人。此次暴動尚不明真相,卻已經挑起佐派與執政階層的矛盾。先生難道就不懷疑,其中有詐嗎?”


    陳青不忙著應答,而是問:“你說為一人而來,那人是誰?”


    許寧怔了怔,道:“就當是我自己吧。”


    陳青不疑有他,又問:“你替三方傳話想做什麽,你又是什麽立場?”


    許寧回:“我想做的,自然是化解幹戈,求出真相。而我的立場——”他歎,“與先生當年建立南社,大概是一樣的初衷吧。”


    無論是為一人而守,為一城而守,還是為一國而守。求其初心,不過四個字。


    不甘淪亡。


    不甘山河破碎,成為亡國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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