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上海似乎與往日沒什麽不同。


    碼頭上照樣有腳夫忙碌著卸貨,船廠裏依舊是忙得熱火朝天,便連街上的商鋪也是人來人往,一切如常,好像昨天的那一場暴動,並不存在。就連報紙刊頭,對昨日那場動亂也沒有多加報道,卻不知無人可以窺見的暗流,正藏在平靜的假象之下,隨時準備著吞噬人。


    然而對許多普通人來說,這也不過是平常一日。


    小營房,散住區。


    二毛出去溜了一圈,剛從橋洞裏鑽回來,就被賞了一個毛栗子。一個老人抓起笤帚,追在他後麵道:“去哪野了一上午,還知道歸家啊,知道回家!”


    “哎呦,阿爺,阿爺別打了。”二毛抱頭鼠竄,“我是上街打聽消息去了!”


    二毛爺爺聞言放下笤帚。


    “你?打聽什麽消息?”


    二毛湊近他,悄聲道:“昨天街上不是出事了麽,我聽說好多人衝進了一家洋人開的客棧,傷了不少人。哎,阿爺,今天牛叔也一直沒回家,是不是也跟著去鬧事,逃在外麵呢!”


    “……這種事,輪不到你小孩子家家管。”二毛爺爺沉默一瞬,又抄起笤帚,“我讓你買的東西呢?”


    “哎,買了買了!打我的時候就不知道我是小孩了。”


    二毛連忙把藥包高舉在手,他爺爺一把奪過,瞪了這小屁孩一眼。


    “你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啊,爺爺,你真是我親爺爺。”


    二毛垂頭喪臉地跟在老人身後,回去的小道上,卻又嬉皮笑臉起來與各路人打招呼。


    “李嬸早啊,你又胖啦。”


    “王大虎,你昨天欠我的一斤石還沒給呢!”


    “知道啦。”街對麵的矮棚裏鑽出一個腦袋,“少不了你的,傻二毛,又被你爺爺打了!”


    “呸!”


    二毛哼哼啐了他一口。


    “二毛!”爺爺回頭一瞪,他立馬又蔫頭蔫腦地跟在後頭。一老一小,在這個不足五十坪,卻足足住了十戶人家四十三口人的裏弄裏轉悠了半天,終於回到了家。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用石頭砌的矮房,房頂是用船廠撿來的廢材勉強拚成的。門前坐著一個小丫頭,正在玩泥巴,聽見聲音抬頭笑道:“丫丫,鍋鍋。”


    “哎,三毛!”


    二毛上前抱住妹妹,就是狠狠一大口親。三毛咯咯笑著,把口水鼻涕都蹭在二毛的衣裳上。爺爺實在看不過去,一把把他拎起來。


    “幹什麽啊,阿爺,我又不嫌三毛髒。”


    “我嫌你髒!”爺爺狠狠鄙視他一眼,“你這衣服多少天沒洗了,還敢給三毛擦臉?”說完,又和顏悅色地問小丫頭道,“三毛,告訴阿爺,你有沒有完成好任務啊?”


    小丫頭抱著二毛的腰,用力地點了下頭。


    “完成……睡!”她小手指著屋內,爺爺會意,便彎腰進了屋子。進去後,心無旁騖,解開藥包開始分類撿拾。


    而在他身後,二毛也一溜煙躥了進來,看著爺爺擺弄藥材。須臾,看了眼角落。


    “阿爺,這人不會是死了吧。”


    順著他的視線,可以看到在這不足三坪的小房角落內,竟然躺著一個沉睡不起的青年。那青年滿臉的血汙,衣衫也被汙漬浸透,看不出原本模樣。而聽二毛的口氣,這位還是一個“不速之客”。


    “你昨天把他撿回來的時候,這人就沒動彈過,別是個死人。”對於霸占了自己家房子的陌生人,二毛有幾分嫌棄。


    “你懂什麽?”爺爺白了他一眼,把手裏整理好的藥包遞過去,“幫我煮藥去!”


    “哼,煮藥,煮藥,看這人的模樣指不定是犯了什麽事,說不定還是殺人犯呢!阿爺你就爛好心吧。”二毛不樂意地哼著,但還是聽命煮藥去了。


    而在他離開後,爺爺坐到昏睡的男人身邊,替他診脈。老人一邊摸著胡須,一邊微微皺著眉,正在此時,卻感到身下的手臂微微動了動。


    他抬頭望去,看到一雙黑亮的眼睛,不由喜道:“你醒了?”


    “……”


    陌生人沉沉望著他,那眼神有一瞬間的鋒銳,但隨即變得迷茫。他環顧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身處何地。


    “你身體怎麽樣,可還有哪裏痛?”老人見病人醒了,一時醫者心切,關心道,“你後腦似遭重創,頭腦這部位,本就是人的中樞,我還擔心你或許醒不過來。不過眼下,看你雙目有神,氣血通暢,心脈也無堵塞,還好還好,沒有大礙。來,讓我摸摸有沒有淤血?”


    他又伸手要往這青年後腦勺磨去,卻被猛地拍打下了手臂。老人一愣,隻見到青年弓起後背做出防備姿態,警惕地望著他。隻是那眼神也太過野蠻,不似人而似獸。


    老人捋須的手頓了一下,頓時有了不好的猜想。


    “我叫廖庭風,是一名醫生,昨日見你混到在河岸邊,撿你回來救治。”


    青年眼中的防備似乎微微少了些,但還是充滿警惕。


    “你可有家人,可需要我幫你聯係?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見他聽得懂,廖庭風又繼續問,不過有點懷疑,這人模樣不太正常,莫不是得了失憶之症?誰知他這話一問來,就得到對方一個大大的白眼,對麵那青年看著他,眼裏露出一絲譏笑。


    廖庭風:……被人嘲笑了。不過至少說明人沒失憶,那就好。


    隻不過既然沒失憶,怎麽老是不說話呢?廖庭風正疑惑著,卻見青年的視線越過他,看向他身後。他隨之望去,看到的是自己的珍藏,也是這屋裏唯一的一件貴重事物——一支狼毫筆。


    “啊!難不成……你等等!”老人想到了什麽,連忙走過去拿起毛筆,想了想又端來一碗水。


    “來,給你。”


    老人期待地望著他,果然,青年望了他一眼,就握起毛筆開始寫字。


    “嗯嗯,握筆很穩,轉折有力,好!”比二毛那臭小子好多了。


    【這是哪裏?】


    “這裏是浦東小營房,是我們住的一塊散居區。”老人回道,“你要回家的話可要我幫你聯係什麽人?你有什麽能夠聯絡到的親人,先寫下來,我再去幫你問一問。”


    聽聞此句,青年握著筆的手突然僵住,廖庭風正有些疑惑,卻見他又開始寫字。老人便一眨不眨地盯著地麵,看那字緩緩成形。


    “先……生?”他讀出地上那兩個字。


    “是指你的老師嗎?”老人問,“可不知這位先生,又叫什麽名字?”


    “許寧!”


    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許寧抬頭一看,便見兩三人從房間外麵走了進來,而喊他名字的那個,眼神卻說不上善意。


    “你就是許寧?”


    “是。”


    許寧起身,卻在下一瞬間,又被一股大力擊倒在地。


    “就是你連累我們將軍下落不明!”那打了許寧一拳的男人嗬斥道,“你還好意思站在這裏!”他似乎還想補幾腳,卻被身邊的人攔住。


    “四哥!”那青年不忿他,“你袒護他做什麽?”


    許寧這時站起來,抹掉嘴角被打出的血,卻不去看行凶者,而是看向他口中的四哥。


    那是一個衣冠楚楚、模樣溫文的年輕人,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景下也沒有露出半分焦慮不安,心性應該十分堅定沉穩。隻是不知為何,許寧一眼下來覺得這人有些莫名的熟悉。


    被稱為四哥的人搖了搖頭,走到許寧麵前,與他對視。許寧沉默地站著。


    須臾,那四哥笑了笑,開口道:


    【許先生。】


    許寧微微睜大眼睛,因為那人雖然張口,他卻沒有聽到聲音。那一聲稱呼與其說是許寧聽到的,不如說是他看見的。這個人竟然和段正歧一樣,是一個啞兒。他想起了來上海之前,孟陸給他看的名單。


    霍祀,霍四。


    段正歧軍下,行四的屬下,也是唯一一個和段正歧一樣,有啞疾的屬下。


    這裏並不是一個適宜談話的地方。霍祀看了眼四處透風的房間,對身邊人示意,便另有人上前道:“許先生,請跟我們離開。”而跟在霍祀右邊一上來就打了許寧一拳的莽撞青年,聞言狠狠瞪了許寧一眼,卻也不敢反對。


    隻看幾人行止,許寧知道,這裏麵真正說話有分量的人物是誰了。


    “等等。”


    所以他在決定之前,開了口。


    霍祀轉頭回來看他。


    “我有一個問題。”


    許寧用拇指將血跡隨意揩在衣服,紅色血滴襯著白襯衫,顯得有幾分肅殺。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卻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邊。


    “我與正歧一到上海就聯係了你們,並轉告了所在地點,卻遲遲不見你們蹤影。昨日酒店出事,轟動全城無人不曉,而你們卻今天才找上門。”許寧看著霍祀,目光凜凜,“我不相信段正歧的下屬,隻有這樣的效率。更不相信有人明知主帥失蹤,會如此姍姍來遲。至少,你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原因。否則——”


    他說:“我隻能回稟金陵,上海分部霍祀,或已背叛。”


    “你說什麽呢,混賬!”


    賈午熱血上湧,就又想衝過去揍人,卻再次被霍祀攔住。


    “四哥!”


    霍祀微微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搖了搖頭。賈午隻能氣呼呼地收回拳頭,退了回去。霍祀又去看向許寧。這個書生,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他早就收到丁一和孟陸等人的來信,知道將軍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物,甚至對兩人的過去也有幾分分析。然而在霍祀的印象中,許寧的形象終歸還隻是一張紙片,薄薄一層。


    而今天,這個人出現在他麵前,才血肉豐滿起來。不急不躁,也不輕信盲從,知道他們是段正歧的屬下,卻也抱著一份警惕之心;知道他們是段將軍的屬下,竟敢抱著這份警惕之心。出事已經兩天,他本以為許寧會陷入懊惱愧疚中不可自拔。沒想到這人不僅還理智,甚至比平日更清醒。


    這就是將軍念念不忘的許先生。霍祀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向手下要來紙筆。


    許寧見他連這一點都和段正歧很相似,目光複雜。


    隻見霍祀握著鋼筆,很快寫道。


    【這兩個問題,我現在就回答先生。】


    【我們的確是第一日就知道您和將軍住宿在這家酒店,應當立刻來迎接,但是——】他抬頭看了一眼許寧,才繼續寫。


    【但是將軍,卻命我們暫時不要露麵。不在第一時間將您二位轉移到上海據點,是將軍的命令。】


    段正歧?


    許寧一愣,隨即又是苦笑。他能想象到段正歧這麽做的原因,卻沒想到那人竟然連安全問題都可以兒戲,不由又氣又恨。


    【而昨日,我們接到線報知道酒店出事,本可以即刻趕來,卻被人帶著槍火突襲了據點,兄弟們奮力交戰一夜才得以脫身。今日一早,獲悉將軍出事,便立刻趕來。】


    據點遭襲?許寧錯愕望去,這一下才注意到霍祀整齊的衣領下,露出的一點繃帶的邊緣。再去看其他幾人,雖看不出受傷,但麵色蒼白,雙眼浮腫,顯然是一夜未睡所致。關於此事,他便信了三分。


    “襲擊據點的人是誰?”


    霍祀深深望了他一眼。


    【這個人,先生也認識。】


    【是甄咲。】


    甄咲,他竟然還活著!這可是一個大麻煩。再細想他為何偏偏在此時襲擊上海據點,又讓人不禁陷入沉默。


    許寧蹙眉:“難道昨日我們遭遇工人暴動,也和甄咲有關?”


    霍祀搖頭。


    【甄咲雖然背後有人,但那人也未必有如此神通廣大,襲擊據點或許是他精心預謀,但將軍來滬他絕不知情。而昨日工人們襲擊酒店,其實是為了抓捕一名潛藏在酒店的日本軍官。】說到這裏,他也露出無奈的神色。


    【但後來行動失控,誤傷了不少無關之人。】


    而段正歧,很不幸,就是這被誤傷的無關人員之一。


    許寧急切問道:“據點被襲擊,那正歧來上海的消息會否泄露?現在可有他的蹤跡?”


    【將軍來上海一事涉及機密,隻有我們幾人知曉,並不會泄露。至於將軍的蹤跡,目前並沒有消息。但我想,沒有消息至少也是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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