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寧一直知道自己的記憶很好,讀書時也因此比別人省了很多功夫。


    然而有時候,他卻痛恨起自己的這份記憶力,若是連噩夢都記得那麽清楚,那就隻能帶來痛苦。


    遍地屍野,滿城哀嚎,當血已經流盡,白骨累累堆積。昔日的豐饒之城,隻能聽聞慟哭與淒嚎。


    夢中情景曆曆在目,折磨得許寧夜夜難寐。然而他卻記不起那屠殺發生的年月,不曉得那慘劇發生的緣由。他甚至分不清,這究竟是一場夢魘,還是終有一日會成真的噩耗。


    然而他記得那一城的屍骸,和絕望的塵煙。


    如果可以,許寧寧願黃粱一夢隻是一場虛幻,然而逐漸實現的其它夢中情景,卻不容他僥幸。


    大學畢業後,許寧放棄北平許多優厚的選聘,來到金陵,隻為親眼看看這座城市,親手丈量這塊土地。而他在金陵待得越久,心中就越是痛苦,他越想改變什麽,就越發現自己的無能。


    百無一用是書生。魯迅曾感慨學醫不能救國,而許寧學文卻依舊不能拯救他想守護的一片之地。就在這時,他遇見了段正歧。許寧渴望的力量,他全部都有。而最關鍵的是,段正歧是當年他撿回來的啞兒。


    他可以利用這份力量。


    然而這個念頭同樣也讓許寧痛苦,他每每想到要親手將當年所保護的孩子推向懸崖,推向與他人生死搏鬥的戰場,心中就猶如刀割。


    直到此時段正歧發問了,他索性直直白白地說出來,叫段正歧知曉自己的心思。


    他會怎麽想?


    段正歧第一個想到的,是許寧是不是得知了什麽消息。他黑色的眸子第一次如此謹慎而嚴肅地打量許寧,卻沒有在許寧神情上發現蛛絲馬跡。既然如此,段正歧就問:


    【為什麽是金陵?】


    許寧該如何回答他,說自己做了一場夢,夢中略覽了這片大地未來百年的風雨春秋,說他夢見了金陵城破,夢見了無數慘遭淩殺的百姓?隻怕他說出來,隻會被人當成瘋子。可他也不想讓段正歧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接過這個重擔。


    於是許寧說:“我心中總有不安的預感,或許未來某日,這座城市將遭遇不可避免的危險。我想找到一個人守護金陵,然而我既信不過孫傳芳,也信不過南北兩黨。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了你。”


    他雙眸望向段正歧。


    “我曾經竭盡全力也守不住一個孩子、一座村莊。我自知要想守住一座城市,也是無能為力,但是你可以做到。”


    所以我便要把金陵交到你手中,然後借你的手,助它逃過命中注定的劫難。


    段正歧難以說清自己此時是什麽心情。他有些不理解,一個虛無縹緲的預感而已,許寧犯得著為此興師動眾嗎?然而聽見許寧親口說出隻信賴自己,他心中又像是被一股暖流潛過,溫潤了曾經幹涸的魂靈。


    不過金陵,真的會有那麽大的風險?


    段正歧蹙眉,站起身,打了一個響指。


    “來了,老大!”


    張三不知何時躲在暗處,翻越出來,恭恭敬敬地落到段正歧麵前。


    許寧見他行走時姿勢有些奇怪,不由納悶。倏而像是想到什麽,有些責怪地看了段正歧一眼。段正歧卻不把這一眼當一回事,或者說許寧責怪的眼神不僅沒有起到告誡作用,更像是在他心頭撓癢,隻能讓他在某些時刻更加蠢蠢欲動。


    段正歧對張三攤開右手,張三便立刻從右邊口袋裏掏出紙筆來。他們六人作為段正歧的親信,隨身都帶著這些事物。


    段正歧寫道:


    【去將姚二與孟陸喊來。】


    “是!”張三不再嬉皮笑臉,領命而去。


    而許寧卻奇怪,段正歧聽了他的解釋後,為何是這種反應?難道不該再追問,疑惑他為何如此嗎?段正歧看了一眼,就猜透許寧的心思。


    【我不知你對金陵的擔心從何而來,但是拿下金陵本是我的目的,即便沒有你,我也不可能將它讓給旁人。然而最近幾個月,我本打算靜觀一陣。】


    許寧一愣,問道:“為何?”


    段正歧深深看了他一眼。


    【可記得方維夏?】


    “將軍。”


    許寧還沒回答,那邊孟陸和姚二已經領命而來。段正歧不急著向許寧解釋,而是寫道:


    【姚二,把方維夏之前在北平的行動再複述一遍。】


    許寧心中一驚。


    姚二不知將軍為何又要談起陳年往事,不過還是恭聲道:“是,屬下查明方維夏之前去北平,名義上是接侄子出院,其實卻是和北平的一部分新文人有接觸。”


    許寧聽至此,眼皮微微一跳。


    “方維夏離開北平後,迅速將族親帶離金陵,前往廣州。而經過三月底中山艦事件,國共兩黨之爭愈演愈烈,為平複內部矛盾,加之軍內呼聲日漲,國民革命軍可能會在月內出師北伐。到時,金陵恐怕會成必爭之地。而方維夏,正擔任國民革命軍第五師的黨代表。而之前許先生回到金陵後,方維夏曾令人探查先生的動向,也知道……知道杜九一事。”


    姚二抬頭看了許寧一眼,果然見許寧臉色變白。他這時才明白,將軍故意讓自己在許寧麵前說出這番話的目的是什麽。


    許寧的幼時老師方維夏,明知金陵危難難避,卻未對他提及半字。他在許寧歸寧時,就打探了許寧的消息,卻在許寧被杜九汙蔑被迫辭職時,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他自始至終帶著一雙冷靜的眸子,看著許寧踏入泥沼。


    在北平,許寧自以為遇見了故人,暗暗高興,而方維夏卻早已經把他當做未來敵人,提前防備。


    當然,若不是因為當時遇見方維夏時許寧身邊正跟著孟陸,讓方維夏誤會了他與皖係的關係,或許不該如此。但段正歧不必去解釋這些,在他心裏許寧與自己是天然不可分割的。那方維夏既然為此就與許寧劃清界限,那就說明許寧在他心中也沒什麽地位。正應該叫許寧知道他昔日的那些師長,如今都是什麽態度。


    他看著許寧蒼白的臉色,心中卻湧上一層快意。那是將最在乎的事物,一點一點握在掌中的快意。若許寧是一棵大樹,段正歧將不準它的根係生長出自己的禁錮,不準它的枝椏探出自己的懷抱。任由它伸展枝葉,卻隻在自己的懷中。


    許寧要利用他守住金陵,他則想把許寧牢牢掌控在懷。


    很是公平。


    段正歧讓兩名屬下退下。


    【今日已經不同往昔。】


    他寫道:【國民革命軍蠢蠢欲動,江南軍閥也不會放過這塊肥肉。你要守住金陵,勢必以後會參與這些爭鬥,其中不免有故人。或許有一日,你就要看著他們死在你麵前。】


    許寧嘴唇微顫。


    段正歧見他猶豫,心中不滿。


    【或者,你寧願看著我死在他們手中。】


    “不!”


    許寧一個激靈,用力抓住了段正歧的手。


    他從沒有沒有一刻像此時這般清晰的意識到,自己是再也難在兩全之間博得一個平衡了。曾經杜九汙蔑他和奉係勾結,為此被學生們怒斥鄙夷。而此刻,他卻真的走上了與軍閥共謀的道路。即便這個人,是段正歧。


    不然他還能如何做呢?去相信根本不知底細的國民革命軍,去投靠不再信任自己的老師,還是去加入黨爭成為蘇俄與日美博弈的棋子?他雖然有一場奇異的經曆,有幾分淺薄的才華,可若投入這大時代下,也不過如無憑的草根,很快就會被攪成粉碎。即便大才如邵飄萍,不依舊成了權力的刀下亡魂。


    正因為他沒有權力,所以他不得不借助權力。而手握權力的段正歧卻遞給他一把刀,讓他與過去做一次鮮血淋漓的了斷。他麵臨的選擇,不僅僅是在故人與段正歧之間做個決斷,更是在夢想的幻滅和現實的殘酷之間做一個抉擇。


    是堅守過去,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然後眼睜睜地等待噩夢的發生;還是踏上新程,掌握權力,卻可能要背負罵名與故人的指責。


    他曾經歎恨孫文先生的無可奈何,如今自己竟也要步入後塵。


    “我……”


    段正歧在等待著他的回答,他見許寧嘴唇微張,像要從那張惹人覬覦的嘴裏,吐出什麽令人不快的話語來。他心裏已經做了決定,若許寧不能下定決心與過去割舍,不能全全然然站在自己這邊。他寧可把這人和血吞了,也要他再也不能令自己難熬,令自己魂魄分離。


    許寧輕輕一歎:“我不會再丟下你。”


    聽到這句話,段正歧黑眸緊緊盯著許寧,克製住心底的些微衝動。他知曉,這是許寧第一次在兩者之間,明明白白地選擇了自己。


    我不會讓你後悔。段正歧心道,從今以後你想守護的,便都由我來替你守護。


    段正歧再次向孟姚二人下令。


    【即刻啟程去上海。】


    他吩咐姚二。


    去上海?許寧不解,段正歧為何要下這樣的命令。


    一旁姚二見他麵露不解,看了眼段正歧,見將軍並不反對,遂解釋道:“杜九撤離時,我從他手下搶到的一份資料。那上麵羅列了各個黨派不少人的姓名,隻是我去的時候,資料已經被燒毀了大半,並不全備。將軍懷疑,這資料或許和青幫的下一步動作有關。”


    上海如今是一處重地,不僅盤踞著各國租界,也醞釀著反帝的新文化,勢力交錯複雜。段正歧派姚二去上海探查,可是懷疑青幫的下一步動作會影響到大局?


    許寧靜靜看著段正歧處事調度,又想起他對丘謀壬的處置,無一不沉穩細膩。他心中感慨,自己總還把段正歧當做孩子,他卻早已經成長,有著誰也猜測不到的手段了。


    卻在這時,他又見段正歧寫道:


    【一月之內,我定奪下金陵。】


    寫罷,段正歧丟下筆,帶著屬下去部署安排了。看著他們一行人雷厲風行的離去,許寧抱著手中的小黃狗獨自站著。直到這一刻他也不知曉,選擇段正歧,割斷過去,究竟是對是錯。


    然而局勢的突變,卻沒有任何人可以預見。


    五月底,段正歧正緩緩收攏他的布網,一點點蠶食這座城內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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