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之前,杜九就已經有了不妙的預感。


    派去段府的人手一直聯係不上,丘謀壬那邊也遲遲沒有消息傳來。種種跡象,似乎都在說明著某種不詳的預兆。


    “來人。”


    他喚來屬下,當機立斷做出決定。


    “立刻啟程,回上海!”


    “九爺,這個點沒有車啊。”


    “沒有車?不是還有船?”杜九斜他一眼,“我不管你怎麽做,半個時辰內,我要坐上去上海的一艘渡船。如果你辦不到,就不用再留下了。”


    “是……是!”


    青幫雖然有自己的船廠,可是駕駛一艘船出行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何況還是在這夜半時分。然而屬下看杜九臉色難看,也不敢抱怨,隻能點頭領命下去。


    重任在肩,芒刺在背,不到一刻下屬便通報杜九,渡船已經準備好。


    杜九連半秒都沒多等,抽身便走。


    而事實也證明,他對危機的預感,比任何人都準確。


    當杜九帶著一幹手下剛走進港口,就聽見港外傳來的槍聲。


    “九爺,九爺!外麵一批人帶著槍闖進來,我們抵擋不住了!”伴隨著匆匆跑來的下屬的呼救,是南方突然炸響的半邊天空。


    幾乎所有人都被那動靜吸引過去,火焰的光芒亮在他們的眸中,連驚訝和畏懼都一同點燃。


    杜九緊握著扶手,這時候他要還不知道自己被算計,就是太傻了。


    “段正歧。”


    杜九把這個名字在嘴邊咬碎了吞下去,下令:“派所有人去堵截來人!文件資料能帶的帶走,不能帶走的全部銷毀!”說完轉身,踏上了渡船。


    追兵們幾乎是趕在最後一刻衝破了封鎖線,卻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船駛離港。昏暗的夜色下,輪船在黑色的水麵上越行越遠,直到最後化為一個黑點,消失在長江盡頭。


    “逃得倒是比誰都快。”追兵之中,有人輕笑一聲,“他杜九知道從水路跑我們追不上,還不算笨。”


    月光落在來人臉上,照亮了那張帶著譏嘲的麵容,卻見這人不是姚二又是誰?


    這位段正歧手下虎將竟然不知何時也抵達了金陵,在沒有旁人知曉的情況下,作為埋伏杜九的一支伏兵,準備打個出其不意。


    可沒想到杜九比誰都敏銳,還是從他們手中逃了出去。


    姚二有些遺憾,正準備帶著手下回撤,卻突然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


    他回頭,隻見一隻灰頭土臉的小黃狗從角落跑了出來,黃狗尾巴上的毛被燒禿了尖,隱隱有一股焦味,慌不擇路地衝到姚二麵前。


    “哪來的小畜生?”


    姚二拎起撲到自己懷裏的狗爪子,眉毛突然一皺,竟聞到一股柴油味。像是想到什麽,他眼前一亮,立刻下令:“走,過去看看!”


    說罷便帶著屬下,向黃狗跑出來的方向追去。


    而此時,段正歧宅中,騷動才剛剛平複。


    院內有人忙著打掃戰場,屍體都被清理幹淨,而青幫的人更是沒留一個活口。


    親兵們在橋邊打撈了半天,都沒找到甄咲的屍體,隻能回去向段正歧匯報。但在看到段正歧青了一半的眼眶時,又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在段正歧身側,許寧冷臉坐著,而在他身旁則是受傷的紅鸞。


    梁琇君正在給她上藥。紅鸞脖子上被刀刃劃開了一道血口,雖然不重,但可能要留疤。同為女子,梁琇君不由同情道:“這要是留疤,可該怎麽是好?”


    紅鸞卻反笑著安慰她:“不礙事,我穿高一點的衣服,便看不見了。”


    可她做的是迎來送往的賣笑生意,對身體肌膚極為看重,怎麽可能會沒有影響。梁琇君不知情,隻點了點頭。


    許寧看著她們倆,開口:“此事交給我,我認識一些醫生朋友,或許能問倒一些祛疤的良藥。”


    “本也就怪你,好好的,還害了一個姑娘受傷。”梁琇君瞪他一眼。


    許寧苦笑著,隻能認錯。


    而他們三人在這一旁說笑,早就引起了段正歧的不滿。他頂著一張青眼,渾身都散發著我不開心不要惹我的氣息。偏偏就許寧當做沒看見,半個眼色都沒分給他。


    在這個氣氛下,親兵們更不敢隨意開口了。還是張三,注意到了親兵們的為難。


    “你們有什麽事要?”


    “屬下聽將軍之命,去打撈甄副、甄咲的屍體,可不知是水流太急還是夜色太深,竟然沒有所獲。”


    張三臉色一沉,立刻看向段正歧。


    段正歧顯然也是聽見了,卻不言一詞,張三正要開口提醒,卻看見自家老大一個眼刀飛過來。他一個激靈,卻是福至心靈。


    “怎麽會這樣!?”張三故意放大聲音,“沒找到甄咲的屍體,就是不能確定他已死了。你們如何辦事的!”


    “屬下辦事不利!求責罰。”親兵們連忙跪下。


    “責罰,區區責罰有用嗎?”張三說,“此一番要是被他逃了,肯定是記恨在心。萬一以後回來報複將軍,將軍有個萬一,你們承擔的起?”


    “屬、屬下……”


    張三看了旁邊一眼,又道:“你們辦事不利,連一個死人都撈不到。不予以懲戒,是萬萬不行。將軍。”他對段正歧恭敬道,“對於這些人,我建議各懲六十鞭,以儆效尤!”


    親兵們臉色蒼白,不敢辯駁。


    段正歧看著他,似乎正要點頭。


    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我看也未必。”


    許寧走出來,站在親兵們身前。


    “今夜發生這麽多事,難免難以麵麵俱到。秦淮河流勢複雜,找不到人也是可能。如此懲罰,未免太過。”


    張三看著他:“先生倒是慈悲,可這是我們內部管教屬下的規矩,先生以什麽名義來插手呢?啊,不過。”他又道,“若是將軍也認為不用如此懲罰,他們當然可以免於此難。”


    許寧的視線投向段正歧,段正歧卻像是這時才注意到他,抬眼望來,等著許寧說話。


    許寧:“……”


    該如何開口?以什麽理由相求?


    他幾乎是立刻明白,自己是被這主從二人下了圈套,可卻是騎虎難下。又看見段正歧臉上那未消的淤青,許寧心頭也不免有些後悔。


    似乎那一拳,打的是重了些?


    段正歧緊緊盯著許寧。他曾經將這個人十年如一日,放在心裏摩挲了太久,幾乎許寧每一個眼神,他都能猜透他在想什麽。眼見許寧有心軟的表現,段正歧微微勾起嘴角,隻待許寧一出口求情,他就放過親兵,兩人也好有個由頭,打破沉默,重歸於好。


    “哎呀。”


    旁邊卻不合時宜的傳來一聲低呼。


    “怎麽了,是我下手重了嗎?”梁琇君緊張地看向紅鸞。


    “沒有。”紅鸞捂著脖子,嬌弱道,“原本以為抹了藥就不痛了,但畢竟是剛受的傷。瞧我,怎麽這麽沒記性呢。”


    這句話好似提醒了許寧。


    他立馬收起差一點就軟了的心,瞪向段正歧,想起自己是為什麽揍的這小子。幾次三番,不顧自己意願的強行索取。這次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吻了上來。如果換做一般女子,豈不早就被這小狗毀了清白?嗬,不愧是歡場裏走過幾遭的人物,手段就是不同。


    許寧冷哼一聲,又坐了回去。


    段正歧眼神如刀地投向紅鸞。那姑娘躲在梁琇君懷裏,病弱地輕聲咳嗽,抬頭時,對上段正歧尖銳的視線,竟送了一個笑臉回來。


    段正歧身上冷氣更盛。


    孟陸帶著人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不同一般的修羅場。


    “怎麽了,怎麽的這個場麵?哎,三哥,你受傷了?”


    張三一點急智用完,此時根本派不上用場。他處在兩邊,猶如置身水火之中,看見孟陸立馬得救道:“小六,你也來了?”


    “我要是不來,大哥迷路在煙花廠,此時就被炸死了。”孟陸似笑非笑,身後拖著的正是一臉焦黑,被爆炸聲炸暈過去的丁一。


    “哎呦,許先生,好久不見。”孟陸眼神瞥向許寧身邊兩位紅顏,挑眉道,“才幾日分別,你竟是更上一層樓啊。”


    許寧哪能聽不懂這人的調侃,他在北平的時候,最不擅長應對的就是孟陸。此時老對手回來,他連說話駁斥的力氣都沒有,隻是翻了翻眼皮。


    孟陸調侃完,才像是終於想起正事,走到段正歧麵前,拱手道:“將軍,杜九的下屬已盡數覆滅,丘謀壬和奉係的人也全部被我們拿下。還有……”他看了眼旁邊,話卻隻說一半。


    許寧明白,立刻起身。


    “我們先出去。


    有些話,怕是不能被外人聽見。


    眼見紅鸞和梁琇君先出了門,許寧也要離開,孟陸卻突然出聲道:“聽說許先生曾托三哥,向將軍傳了一句話。”


    許寧腳步一頓。


    孟陸道:“怎麽,那句話現在不算數了麽?你要用我們將軍做事,卻打算置身事外,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這句話戳中了許寧的軟肋,他幾乎是臉色蒼白的轉過身。


    “我沒有——”


    “那就好。”孟陸笑,“我一直佩服許先生的為人,今夜更是佩服您的手段。還是請你坐下,與我們一同聽一聽。”


    孟陸看了眼段正歧。


    “我想將軍也不會介意的。”


    張三跟在後麵,點頭如蒜搗。可恨丁一現在不省人事,否則肯定會巧舌如簧,幫孟陸說上幾句。


    許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時覺得自己從未這麽尷尬過。


    段正歧卻突然起身,越過眾人走到許寧麵前,拉住他的手,像是小時候看許寧那樣,睜著一雙澄澈的黑眸靜靜看他。


    許寧終於忍不住心軟,被他拉了回去。


    孟陸笑笑,開口:“那我便把今晚發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匯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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