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呲!


    子彈出膛,破開腦殼,收割走一條性命。對方卻死不瞑目,倒地前都一直死死盯著這方。


    段正歧放下槍,冷漠地看著屍首。


    “將軍!”副官連忙從掩護地跑上前來,“您沒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段正歧,他們身前是一地的死人,隻從這些屍首的死相,就知道這是一場酣戰。


    今日,段正歧與副官本是要與埋在金陵的暗線匯合,誰知卻被人埋伏打上了門。對方全副武裝,這邊隻有副官和段正歧配著槍。本是一場懸殊的較量,卻被段正歧以一人之力扭轉。


    饒是副官知道自家將軍的本事,也不免為段正歧的身手震懾。對方十個人,段正歧獨自就殺了七人。在副官的掩護下槍槍爆頭,不留活口。有好幾次幾乎是和對麵槍口互指,生死一線,卻愣是從死神手中博回一命,送了對方去見閻王。


    孟陸曾說段正歧是混世的閻魔,此時看來竟是不假。即便已經下槍,段正歧身上的血腥氣仍舊縈繞不散,叫人不敢靠近。


    副官有些惴惴。


    “將軍。”


    段正歧側目望他,眸色深沉,看似平靜的深湖下好似冰封著駭然怒火。


    副官自知辦事不力,被人鑽了空子,連忙低頭。


    “屬下回去立刻查清是誰泄露消息,向您請罪。”他又看著段正歧,小心道,“隻是此地已經不安全,您是否……”


    不等他說完,段正歧一腳踢翻擋路的屍體,鮮血飛濺一地。副官眼皮一跳,卻見段正歧披上大衣,大步流星地向門外走去。


    “將軍?”


    副官先是錯愕,隨即像是想起什麽,急忙跟上。昨日張三說許寧要來拜訪,他們卻在此地遇襲耽擱,那許寧那邊的情況——?不敢深想,副官一邊吩咐下屬,一邊跟著段正歧步伐,卻不敢去看那人陰翳的側臉。


    將軍這次,是真動怒了。


    ----------


    張習文沒有帶槍,而且這麽近的距離,人家大刀砍下來,他帶著槍也沒有用處。他拿著搶來的大刀與敵人近身搏鬥,卻因為以寡敵眾,漸漸力有不逮。


    許寧被他放在馬背上,後背是火辣辣的疼,此時見張習文陷入危機,竟是想也不想叫道:“習文!”


    然而他這一呼下,那些個無名殺手卻是遲疑了。張習文抓住機會,一刀砍翻一人,將那人踹飛出去。


    “走!”


    他拉著馬韁,幾步上馬,坐在許寧身後。


    “駕——!”


    烈馬嘶鳴幾聲,毫不畏懼地撞破敵人封鎖,衝出小巷。策馬疾馳間,許寧分心回頭去看,見那些無名殺手隻是站在原地望著他們,並沒有前來追擊的打算。


    逃出追殺後,他們在城內一路顛簸,又不知是如何引人注目,直到了人眼偏僻的小路,多拐了幾番,才安下心來。


    “下來。”


    張習文將許寧撫下馬。


    “我看看。”


    他說著大力撕開一條口子,查看許寧背後的傷勢,隻見後麵一整塊被刀斧砍傷,皮開肉綻,皮膚已經在血口邊蜷縮起來。


    張習文嘖了一聲。


    “也不知那些個刀斧有沒有鏽口,你等著。”說著他竟然從腰間翻出一個金屬酒壺,不打聲招呼就往許寧背上撒烈酒。


    “嘶!”


    許寧倒吸一口涼氣,咬牙道:“你就不知道知會一聲!”


    “知會什麽?又不是娘們,磨磨唧唧的。”張習文又撕了幹淨的衣裳,給許寧先包紮起來。這次許寧忍著痛,沒有再吭一聲。誰知張習文給他包紮完,看他臉色蒼白忍耐的模樣,竟又笑道:“憋著幹什麽?一點都不大方,痛就叫出來唄。”


    許寧忍不住送了他一個眼白,扶著牆根,小心翼翼地坐直身體。


    張習文給他弄完,清理起自己身上的傷口。他剛才與那些人周旋,也受了一些小傷。許寧就在旁邊看他忙活,眼神複雜。


    “習文。”


    “嗯?”張習文見他沒有下文,抬起頭就見許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嘲笑,“窮酸,想說什麽就說,我能把你吃了還是怎的?”


    許寧今天一連被他訓了三次,這下也沒有耐心,索性直白道:“你知道有人要殺我。”


    張習文手下動作一斷。


    “張習文,今天刺殺我的人,你認識是不是?”


    張習文放下手裏的東西,琥珀色的眸子直直望向許寧,許寧沉默著與他對視,安靜的潛流在兩人之間徘徊,卻隨時有爆發的可能。


    “哈!”


    張習文去突然笑出聲,大手揉上許寧腦袋。


    “你還是這麽大膽子,和我當年看到你時一模一樣。”他壓亂許寧的頭發,聲音從喉間低低發出來,“你知不知道,要是換一個人這麽問,你的小命說不定就沒了。”


    許寧拍開他的手。


    “你又不是別人。”


    張習文一愣,隨即調侃,似笑非笑地看向許寧。


    “那我是什麽人?”


    誰知許寧卻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回:“你是張習文,是張作霖的子侄,是東北少帥的兄弟,奉係的得力幹將。”


    張習文嘴角的弧度漸漸淡去,看著他。


    “你是個軍人,也是個兵痞,救人殺人全看自己的心意,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你都算不上是個好人。”許寧說,“但你十年前救了我一命,今日又救了我一次。對於我,你總是很好,因為你心底,把我當做朋友。而我也是。”


    張習文眼底又浮上笑意,問:“燒了我遺書的朋友?”


    “那是我對不住你。”許寧說,張習文正以為他要道個什麽歉,誰知這人又道,“不過你那遺書也多次害我入險,我雖燒了它但也間接救了你一次,就兩相抵消吧。”


    “救我?你這許元謐就會挑好話說!我告訴你那天就算沒有你攪局,老子也未必會在那段正歧手下吃、吃……好吧,會吃那麽一點虧。”張習文說了一半,對上許寧的清透的眸子又有些心虛。


    他咳嗽了幾聲,站起來,轉移話題。


    “至於今天為什麽知道你遇險,那是因為——誰?!”他話說一半,迅速轉身,把許寧護在身後,手摸向槍,“出來!”


    張習文淩厲地看向拐角處,那裏隻有牆角的陰影,風平浪靜,卻讓他提起十萬分的戒備。


    許寧也跟著他警惕地看過去。


    “別、別開槍,是我!”有人高舉雙手,從牆角後走出來,苦笑道,“許先生,我隻是聽見有人在這說話,沒想到是你們。”


    “是你?”許寧錯愕,認出了來人,竟是早上在家門口替他擋住學生的那船工頭目。記得那時因為這人口舌伶俐,許寧還多看了他幾眼。沒想到這人會在這裏出現。


    怕張習文會誤傷對方,許寧連忙道:“習文,那不是敵人,是一個朋友。”


    “朋友?”


    誰知張習文卻絲毫不放鬆戒備,冷笑道:“有這樣跟蹤了我們一路,鬼鬼祟祟的朋友?”他又舉高槍,對著那人的眉心,“有這樣被人用槍指著,卻連眉毛都不皺一下的朋友?”


    許寧心下一驚。


    “哎呀,失算。”就聽那船工頭子道,“平時被老大用槍指慣了,竟然忘記裝作害怕,漏了馬腳。”他笑看向張習文,“如此心細,不愧是張三少。”


    他喊出張習文身份的那一瞬間,張習文太陽穴一跳,就要扣動扳機。然而他手指還沒有按下去,就聽見身後許寧一聲驚呼。


    “元謐?!”


    張習文分心,回頭去看,卻在下一瞬,被人用槍口抵住了後腰。他愣了愣,然後看清對方那冰冷的黑眸,冷笑一聲。


    “段正歧。”


    隻見許寧被段正歧半摟在懷裏,被一隻手捂著嘴,而段正歧的另一隻手則舉槍對著張習文。


    他們不知是何時來的,竟然不聲不響將這處包圍了,又為了不引起張習文警惕,先派一個人出來做誘餌,再由段正歧親自出麵,製服張習文。


    此時命被人握在手裏,張習文還有心思笑出來。


    “段將軍真是好手段。”他目光瞥向對方懷裏的許寧,“不過若是元謐知道,你利用他引我出來,又會怎麽想呢?”


    段正歧感受到懷中人身形僵硬,目光一凜,看向張習文的眼神更帶殺意。


    “怎麽想?”


    還好此時有人替他說話。


    正是那能言善語的船工頭目,隻聽他道:“將軍聽到許先生危難,立刻趕來,卻不想碰到你這個引發麻煩的罪魁禍首。”又說:“三少不遠千裏而來,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下許先生,還帶著一個傷患成功逃出包圍。張三少高瞻遠矚,好算計,好本事,我等甘拜下風啊。”


    他這是在暗諷張習文出現的巧合,殺手們又放棄得太容易,裏頭有鬼。


    張習文聞言一窒,也是說不出反駁來。因為這人的話雖然嘲諷,但卻有七分是真的。


    段正歧扶著許寧站起身,有其他人將張習文包圍。落入敵手的張習文,現在更是連困獸之鬥都做不出,隻能嘲諷地看著段正歧。


    “想要我的命嗎?來啊。”


    段正歧漠然回視,剛想令人動手,卻在此時被人一把抓住了衣袖。


    許寧吃力地抬起頭,眼中難得流露出一絲懇求。


    “放他離開,正歧,隻這一次。”


    “我求你!”


    段正歧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應,卻已經是無聲的拒絕。張習文和許寧是什麽關係,他不在乎;許寧的懇求,他也可以不去在意,他隻知道眼前這個人是他要除掉的大敵。


    許寧忍不住失望,推開段正歧,站起來就要走向張習文。


    “你做什麽!”段正歧還沒開口,船工頭目的先大喝道,“這張習文數次針對我們將軍,這次救你也是不懷好意,你還想幫他?”


    許寧沒有回答,卻是看向他,問:“你叫什麽?”


    “……丁一。”船工頭目回答。


    果然,許寧閉了閉眼,這又是段小狗手下的一員虎將。他拚著傷痛,走到張習文身邊。


    “習文。”


    張習文看見他,嘴角的笑意總算是真切了點。


    “你要救我出去?”他調侃道,“沒想到之前的救命之恩,這麽快就償報了。但如果要你求他放我走,我不稀罕。”


    “習文。”許寧卻開口,“張作霖要殺邵飄萍,你知道的對不對?”


    張習文一僵。


    “你知道他是我的師長、友人。”


    “你沒有阻止,是不是?”


    張習文不知如何開口解釋:“元謐,那是叔父的命令,我……我……”


    “我知道。”許寧低下頭,“你身不由己,正巧,我也有很多身不由己。正是這許許多多的身不由己,讓我們今天站在這樣的局麵。”


    他看向張習文,湊近他,眼中有一絲苦澀。


    “習文,我今日還你恩情。隻願今後,再不相見!”


    他說時遲那時快,搶過張習文放下的槍,轉身把槍口對準身後。


    “放他走!”


    許寧大喊,槍口穩穩地指著對麵。


    “放他離開,不然我就開槍!”


    “將軍!”


    “老大!”


    所有人猝不及防,沒想到許寧會突然來這一招,而他槍口下指著的——是段正歧。


    就是連張習文也料想不到,錯愕地看向許寧。


    “不要怕!他不敢開槍。”丁一剛出聲,就聽見砰地一聲槍響,他心驚肉跳地看過去,“將軍!”


    子彈擦著段正歧的右臂劃過,留下一道痕跡。


    許寧握著槍,緩聲道:“我沒怎麽學過槍法,下次可能就不會這麽準了。”


    “許寧!”丁一咬牙切齒地看向他,不得已妥協,示意包圍的人散開。“把馬牽過去,讓張三少離開。”


    “元謐!”張習文焦急地喊,“和我一起走!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上你的馬,再囉嗦我也給你一槍。”許寧心下煩躁,“還不快走!”


    張習文難得見他這麽暴躁,也知道現在的情形耽擱不得,隻能一咬牙,狠狠看了許寧一眼。


    “駕!”


    直到張習文策馬消失在道路盡頭,仍沒有人敢大聲喘一口氣。許寧看著張習文離去的背影,仿佛和十年前重疊。


    隻是,那一次還期待重逢,而這一回卻是永別。


    丁一趁此抓住間隙,飛身上前一掌劈向他後頸。許寧毫無防備,軟軟倒了下去。丁一這才鬆了口氣,想去看段正歧傷勢,眼前卻出現一雙皮靴。


    段正歧走到他們身前,蹲下身。


    “將軍?”丁一叫了一聲,就不敢再說話。


    此時的段正歧渾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叫任何人都不敢出聲。隻見他伸出受傷的那隻手,緩緩撫上許寧的臉頰。


    鮮血滴落,落在許寧唇畔。


    紅色的血與慘白的膚色,襯得分外刺目。段正歧眸色一暗,手指用力按了下去,在許寧唇邊反複摩擦,黑色的皮質手套幾乎將那柔嫩的唇畔劃破。


    然後他蹲下,環住許寧後背,將人整個都抱進懷裏,不留一絲縫隙。


    段正歧目光晦暗地看向懷中人。


    十年前,我欠你一命,你棄我於不顧,這一命已抵了。


    十年後,你欠我一命,放走了張習文,卻是無從相抵。


    許寧,你欠我的,休想再賴掉。


    我要你用這一生來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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