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習文那句話一過,全場都寂靜下來。


    大家都不說話的時候,啞與不啞,倒也顯不出什麽區別了。


    段正歧站在大堂,與擅闖進來的張習文遙遙對立,他身前,副官、孟陸等人與親兵們圍成一圈,成了與張習文對峙的局麵。在他們身旁,許寧單獨站在一邊。


    一時間,倒形成了兩方對峙,一人孤立的局麵。


    “習文……”


    許寧有些躊躇。


    “元謐,你不必多說。”


    張習文道:“我今天本不是特地為你來,而是與這啞巴有一番較量。正巧聽說你被他們困於此地,你等著,一會我贏了他,就將你救走。”


    孟陸在一旁嗤笑:“張三少好會說大話。想從我們將軍手裏搶東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還是說你在日本留學久了,和你叔叔兄弟一樣隻會替日本人犬吠,卻不會說人話了?”


    張習文冷笑。


    “對付你們,不需要廢話!”


    他一揚手,屬下士兵們高舉起槍火。


    “準備!”


    甄副官下令,段正歧屬下同樣舉槍以對。


    原本寬闊的院子此時倒顯得格外狹小,好似隻要某一處神經被觸動,就要點燃這蓄勢待發的戰火。段正歧被一群親兵護在中間,手插在大衣口袋,神色漠然。從頭至尾,他都未表過態,全是屬下們在替他發言。


    “段小將軍倒是好膽色。”張習文戲謔道,“還是說直到這時候,啞巴的優點反顯出來了。放心,你一會要是喊不出求饒,我還是會給你時間,讓你慢慢寫出來!”


    段正歧終於抬頭望了他一眼。


    他這一眼,卻讓張習文原本自信滿滿的態度,稍微露出了一點懷疑。


    段正歧是什麽人物?


    六年之前,他就已能率部擋下吳佩孚數萬大軍,為皖軍掙得一口生氣。之後更是與徐樹錚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路攻破直奉聯軍的數道防線,將皖軍生生從絕路拉了回來。這樣一個殺才,十四歲時就殺人無數,混了個活閻王的稱號。如今被人逼到門前卻這麽平靜,要說裏麵沒有鬼,張習文是不信的!


    他當下起了十萬分的警惕心,以防段正歧又出什麽手段。一時,兩邊人馬誰都沒敢先動手,都眼睜睜地望著段正歧。而視野正中的男人似乎是終於有所行動,眾目睽睽之下,他緩緩從大衣口袋裏抽出了雙手,卻是掏出火柴,點燃了煙。


    火柴微弱的光暈很快被夜風吹散,但是香煙獨有的味道卻縈繞不去。


    段正歧吐出一口煙霧,隨即將手裏的東西扔了過去,正落在張習文腳下。


    “三少!”


    張習文身邊的士兵驚呼。


    “怕什麽!他還能在這裏扔炸彈不成?”張習文怒視屬下,低頭凝視段正歧扔的煙盒。普普通通,並未見什麽出奇,隻是——張習文終於發現不對勁!煙盒正麵寫明了廠家,一個大大的“成”字,旁人不知道,張習文卻曉得,這是他大哥名下的煙廠!


    這裏喊的大哥,不是如今奉係年輕有為的張少帥,而是張習文同父所生的親大哥,張習成。自從前年張習成被少帥革除軍職之後,張習文一直就沒有這位親大哥的消息。此時段正歧莫名其妙扔了一個煙盒給他,正巧還是他大哥名下的廠家,叫他怎能不多想?


    他放下煙盒,抬頭看向段正歧,卻隻看到對方藏在陰影下的側臉。


    投鼠忌器,段正歧這一招,玩得可真利索。


    “段正歧。”張習文咬牙道,“你有他的消息是不是?還是說,人就在你手裏?”


    “張三少笑話了。”姚二道,“我們將軍又不是人販子,怎麽可能到處去綁人?”


    如果許寧能參與,他必定要反駁這句。然而現在顯然不是旁人出場的境地,隻聽姚二笑道:“隻是前段時機恰巧遇見貴兄長,有過一麵之緣。”


    “恰巧?”張習文冷哼,心裏卻已經因為這個打岔而猶豫了許多。之前他本是出其不意,占了攻其不備的優勢。這會要是再待下去,等過一會,段正歧部署在外的人手回攏,落下風的可要變成他了。難道今晚,就要這樣不了了之不成?


    張習文不甘心錯過機會,緊盯著段正歧,卻見段正歧突然掐斷煙頭,微微掀起一邊嘴角。


    他心下一凜,危機陡升,大喊:


    “撤!”


    話音未落,院外驟然湧入一群士兵,舉著槍火將張習文人等圍得水泄不通。張習文沒料到,段正歧的人手竟然回來得這麽迅速!難道他們早有預謀!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孟陸冷笑,“張三少未免也太小瞧我們。上回在金陵沒能留住你,這回就請多留幾日作客吧。”


    “段正歧!”張習文怒吼,猝然舉起□□。誰知段正歧動作卻比他更快,前一刻剛掐滅煙,這一刻已經掏出搶。黑色皮手套在槍支軀幹上靈活劃過,眨眼間已經對準了張習文。


    “三少!”


    “將軍!”


    一場交戰不可避免,眼看就要有人傷亡。


    嘩啦!


    然而槍響之前,率先響起的卻是書頁被風翻動的窸窣聲。


    所有人詫異地抬頭,隻見飛飛揚揚,無數紙片和被扯散的書籍,從半空中飄揚旋轉落下。


    不知從哪裏刮來一陣大風,更將這陣書雨刮得到處都是,一時之間,滿目除了這些白色,竟然再也看不到其他。沒有人敢隨便開槍,生怕誤傷了自己人。原本緊張的局勢,倒因此緩和了片刻。


    就是想拚個魚死網破的張習文,此時也是愣住了,他看著這漫天飛紙,終於循著來源尋到了始作俑者。段正歧的目光同樣,和他一起向二樓看去,便看見了許寧。


    隻見許寧不知何時竟到了二樓書房,大開著窗戶,手邊還有一個半倒的空書櫃。估計剛剛幾乎是將滿櫃的書都傾倒了出來,也不知費了多少氣力。


    “抱歉。”許寧語氣平靜,“一時失手,沒有砸到人吧。”


    然而,他藏在背後的右手已經不住簌簌發抖,需要全力克製才能不顯出異樣。


    “元謐?”


    張習文喃喃道。


    段正歧沉默注視。


    “我剛才看見兩方起爭執,本是我無力幹涉的事。然而離金陵久了,腦殼竟也變得遲鈍,仔細回想起來,其實這些爭執,原來不過是因為它。”


    許寧手裏執起一封信。


    “當日張習文因它逃難金陵,段將軍為它也差遣部下好一番辛勞。”


    樓下諸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移到這信上。


    許寧淡淡道:“既然它才是禍首,不如今日便毀了,正好一了百了。”他說著拿起手邊的油燈,就要點燃信。


    “住手,元謐!”張習文忍不住驚呼,“你可知那是什麽,那可是——!”


    “是爭權的利柄,吃人的魁首。”許寧笑了一下,接著道,“是孫文先生的遺書。”


    一言語驚四座,段正歧目光陡利,看向信的眼神變得勢在必得。孟陸和姚二相互對視一眼,已經悄悄退去,向樓上走。


    許寧好似渾然不覺,仍然把信捏在手裏,不怎麽用力,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風吹走,看得樓下眾人提心吊膽。


    “你既然知道了,元謐,你該知道這封信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張習文道,“我把它交托給你,你要辜負我的信任麽!”


    “我必然要辜負你了,但是習文,你又是辜負了誰,才搶來的這信呢?”


    張習文啞然無語。


    “終究也隻是一封信而已。”


    許寧歎:“孫先生在世時,四處奔走,徒勞無應。利用他的人以他為把柄,憎恨他的人以他為死敵,少數能明白他的人,卻不與他站在同一道陣線。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聽信他的話。死了,卻成了價值千金的招牌。就連一封遺書,也動輒引起紛爭。”


    “我為先生覺得不值,也不想它再禍害人間。”


    他說著,竟真的一把點著了信。


    “許寧!”


    身後闖進書房的姚孟二人猝手不及,欲要上前搶救,許寧卻笑了一笑。


    “來晚啦。”


    他將燈油傾倒在信上,烈火瞬間燒竄出飛焰,許寧忍著手心被火舔舐的痛苦,待信燒得差不多了,才將它一把扔出窗外。


    火星和灰燼洋洋灑灑落下,混著滴落的燈油,很快將地上的書籍碎頁也點燃了起來。


    許寧盯著被烈火灼傷的手。


    “這權勢的熱火,真是傷人啊。”


    樓下諸人還沉浸在驚訝之中,沒想到許寧會真將信給燒了,待他們回神時,隻見地上的火焰也熊熊燃起,一時間沒有人再有功夫忌憚彼此,撲滅火勢才是首要。


    “不會吧。”張習文呢喃,“他真把信燒了,會不會是假的?”


    他扭頭向段正歧看去,想從這人的反應中看出一絲端倪,卻見段正歧麵無表情看著火海,火光映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睛卻盯著二樓的許寧,一瞬不瞬。


    這時院外漸漸傳來騷動,附近的巡警和住戶被這動靜和火勢吸引過來,二方人馬便再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麵大動幹戈。


    今晚,就這樣結束了?為何竟感覺有些滑稽?


    張習文正這麽想著,隻見段正歧突然活絡過來,卻是整個人猛地撲進燃燒的書海,這小子不要命了麽!


    “將軍!”


    段正歧不顧周圍人的阻止,終於從火焰裏搶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將那本書緊緊握在手裏,抬頭,再次與許寧對視。


    在火光的映襯下,那雙黑眸真像燃著烈火。


    許寧後知後覺,想,不妙,不小心把寫祝詞的那本書也扔下去了。這下,段狗剩又要生自己氣了。


    他這麽想著,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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