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陸剛才說那句話,是故意的。


    一來,想試探試探這許寧和將軍究竟是什麽關係,到底知不知道將軍的底細;二來,如果許寧不知道的話,他就是給許寧挖了一個陷阱。


    孟陸從八年前開始跟著段正歧做事。那時候的段正歧還不是什麽將軍,遠沒有今天的地位,但已經有了木秀於林的才能。而與他的能力比起來,他的殘疾又是那麽醒目,這就落了很多人口舌。


    世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時刻盯著別人的缺點,抓他人的錯漏,並以此為樂,用來掩飾自己的無能。當然,最終這些自以為是的家夥,都被段正歧以雷霆手段處理了。


    但是,啞,確實是段正歧的一個逆鱗。


    孟陸猝不及防地告訴許寧這個消息,就是想萬一許寧並不知情,吃驚之下或許會在將軍麵前表現出什麽不敬,到時候這偽學究就有苦頭吃了。


    然而,他千算萬算,沒想到許寧竟然是這樣的反應。許寧的確是吃驚的,隻是他的驚訝之中,似乎還藏著別的什麽。還沒等孟陸看透那一絲情緒,許寧又很好地收斂了表情。


    這時候,甄副官從屋內出來。


    “許先生,將軍吩咐,您有什麽想知道的請直接問罷。我會替將軍轉述。”


    許寧點了點頭:“貴將軍身體不適,還要被我打擾。下次見麵,必然當麵向將軍表達歉意。”


    孟陸右眼皮一跳,心內有了不好的猜測。


    “不用。將軍佩服先生的心性,隻要不是機密,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句話說得有些過於客套了,許寧端端地受了,心裏暗暗有了個猜想。


    “勞煩了。”


    一旁,孟陸聽得有些不對勁。他以為許寧被擱在大堂,是將軍想要落他麵子。怎麽如今看來,倒更像是將軍不想讓許寧知道自己口不能言,才故意避而不見。


    那自己剛才那一番話,豈不是……孟陸後背汗濕了一片。


    “孟陸,你又在這做幹什麽?”副官這才有空搭理這混貨,“你沒與許先生說什麽不中聽的話吧?”


    “我隻是路過。”孟陸說著,腳下抹油,“不打擾二位。”


    許寧笑意盈盈地欣賞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副官終究沒有心思去管孟陸,轉身看向許寧。


    “那先生有什麽想問的?”


    許寧站直身,開口:“我並不想問,隻想說一件事。”


    副官洗耳恭聽。


    “貴將軍與諸位把我擄來,不過是為了張習文交與我的那件事物。如果我把東西在哪告訴你們,貴府可以放我離去嗎?”


    副官一驚,沒想到許寧一開口就直指重點,絲毫不按照規矩來。他一下子有些懵,噎了一會才接住許寧的話。


    “那東西現在何處?不,那究竟是什麽?”


    “是一封信。”


    許寧淡淡道:“巧合的是,前幾日,我恰好也收到一位舊友來信。不巧地是,我回信時不仔細,將張習文的那封也夾在信封裏寄出去了。陰差陽錯,這事物,現在已不在我身邊。”


    “那信寄哪去,寄給什麽人?”


    副官半信半疑地問。


    “北平,其實也不是北平,而是從北平轉寄的信。”許寧頓了會,才道,“至於收件人,隻是我一個師兄,想必貴府並不認得。”


    “哪位師兄?究竟寄到哪了?”看許寧說得這麽言之鑿鑿,副官有些著急地追問。


    “師兄人在柏林留學,自然是寄去柏林。至於姓名——”許寧說,“他叫傅斯年,或許你們沒聽過。”


    ……


    “將軍。”屋內,副官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有些擔憂道,“如果真如許先生所說,東西到了柏林,我們可追不回來了。”


    然而比起副官,將軍卻鎮定多了。


    段正歧坐在高位上,左手握著筆,寫:


    【他說這些話時,什麽表情,什麽語氣?】


    副官回想著,“大體上平靜的,並沒有太多情緒,倒是有些感慨的樣子。想來許先生也沒想到,自己會做這樣的糊塗事吧。”


    【他騙你的。】


    “啊?”


    副官一驚。


    【他想試探我們反應,所以詐一詐你我。信或許不在他身邊,但絕沒有寄去柏林。】


    “這……屬下愚昧,可許先生這麽做,就不怕被拆穿後惹怒了您,自身難保嗎?”


    段正歧落筆停了一下,抬頭輕輕看了眼副官。不知為何,甄副官好似在那一眼裏,看到了鄙夷。


    【即便寄信是假的,隻要他說的其他話都是真的,我也不能再隨意處置他。】


    “可,這是為什麽啊?”


    這次將軍刷刷寫了幾個字,副官湊上去一看——


    【多讀點書。】


    甄副官:“……”


    傅斯年是誰,不讀書的人不知道,讀書人卻少有不知道。


    或許論起學問,他尚不是一個能與章太炎、黃侃等老先生比肩的人物;論起本事,也不是一個能與蔡元培並肩的治學能人。他隻是一個後輩,但是提起他的事,青年學子卻無一不津津樂道。


    傅斯年是北大的學生,還在北大預科讀書的時候,就做過幾件大事——趕走過學問不精的“老教授”——那教授還是章太炎的親弟子;在胡適剛入北大因風格特別而不被學生接受時,又勇於擔當“護花使者”,將他保了下來。


    而最後一件事,則是1919年的五四運動。在這場震驚中外的學生運動中,傅斯年是當年北大的學生領袖,整個□□的最高指揮人。當時他帶領學生直奔趙家樓胡同,控訴簽訂“21條”的賣國賊,一把火燒了曹汝霖家的房子!這件事有幾人幹得出來?雖然他後來急流勇退,不再參與□□,也曾因此被人非議過,但終究是個足以名留青史的人物。


    這樣一個人,雖說現在還在海外學習,未能有什麽大成就,可他的未來,卻是任何人都不可小覷的。


    許寧如果是傅斯年的師弟,人以群分,誰能小瞧了他?


    段正歧雖不是讀書人,卻比讀書人還了解這些,對於這些學界風雲人物的軼事,向來如數家珍。所以在許寧報出傅斯年名字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這是威脅,許寧對他的威脅。


    許寧既然是傅斯年的師弟,那就也是北大的畢業生。他可能與胡適相交,可能是蔡元培的得意門生,可能曾見識過魯迅授課時的風采。這樣一個人,不說他自身的能力與學識,單是這份人脈,就叫人輕易不敢動他。


    所以許寧說:“我師兄是傅斯年,或許你們不認識。”


    這句話其實應該這樣聽——“我師兄是傅斯年,你們動我試試。”


    聽了解釋,副官後腦冒出一層細汗,他想幸好將軍沒做什麽,不然真把梁子扯大了,他們也難辦!


    副官沒怎麽讀過書,沙場上殺人是一流,文場上捅軟刀子卻是末流。他隻能求教長官:“到底該如何回複許先生?”


    “邀請?”


    許寧微微詫異。


    副官頂著壓力,麵帶笑容道:“是的,我們將軍說,既然先生是傅先生的師弟,那就更巧了。將軍仰慕傅先生學識久已,若是傅先生學成歸國,還望有幸能與他見一麵。”


    “哦。”


    許先生頷首,問:“那信不要啦?”


    “既然信已經寄往柏林,那久是難以追回了。將軍說與其煩惱這些沒根底的事,不如先把其他事做好。”副官說到這裏,又忍不住自己多問了一句,“隻是不知道若張三少知道了,許先生又該如何物歸原主?”


    許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誰說張習文,就是原主?”


    副官被他這一眼,頓時有些心慌。他急忙想,不成了,我要撂挑子,讓將軍另外選個人伺候!寧願天天上場殺敵,也不願和這些讀書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啊!


    副官怎麽想,許寧管不著,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既然如此,東西也不在了,我可能回家了?”


    “當然可以。”副官道,“不過最近北平風雲變幻,金陵也不太平,許先生與其歸家,建議您還是待在府上更安全些……”


    許寧沒指望過能被放走,他就想聽副官怎麽胡謅,看背後的人怎麽想方設法地留自己下來。


    “——像是北平,今早剛傳來消息,昨天那一番動亂,死了不知道多少學生。”


    許寧一愣。


    他被關著的幾天,還不知道外界已然風雲變化。


    大沽口被破,徹底激起了愛國青年的憤怒。新的學(xue)運,就是一場新的風雨催生。


    3月18日,來自全國,來自北平的五千多民學生,上街遊(you)行,抗議八國通牒,要當時北洋臨時政府予以強硬拒絕!學生隊伍由李大釗率領,一時群情激昂要闖入□□,頓時與國民軍發生衝突。而這一場衝突,導致了四十七人死亡,上百人受傷!


    死者中有不少學生,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則是年輕的女子師範大學學生,學生運動的領袖—劉和珍。她慘死時,尚不滿二十二歲。而她曾試圖為這個國家做的,卻比許多虛活數十年歲月的人都多。


    慘案一出,全國悲憤,魯迅先生連夜寫下《紀念劉和珍君》——沉默嗬,沉默嗬,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說到此事,副官就不由頭疼。


    “為了這事,老將軍不知打了多少通電話,催將軍趕緊北上。許先生,先生?”


    他見許寧神情呆滯,不由探身問切,哪想到許寧卻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死了多少?北平,死了多少學生?”


    “四十七人吧,但還不確定。”感受著抓著自己的力道,副官忍痛道,“先生,您怎麽了?”


    許寧卻已經聽不見他的話。他想到方筎生上京前的意氣風發,想起他大聲告訴自己他的義,想起他年邁的奶奶,想起他的花布包裹。


    如果,如果方筎生也是那四十七人之一,此時他是不是正倒在地上,為殘酷的現實徒勞流幹了一腔熱血?


    許寧覺得渾身發冷。


    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他急匆匆地趕回去,卻隻看到被屠戮的村莊,焦枯的灰燼,遍地的屍野,被砸開的柴房——以及那一地潑墨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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